仁思录 0061-0080

0061 以古希腊为其传统的西方思想推崇知性-理性,而将其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言说的悟性-觉性归于非理性。而中国最高明的思想则正好相反,早就意识到,虽未用低维的西方化语言加以阐述,悟性-觉性才是智慧的本来面目;三教无不如此,并以知性-理性为机心而加以拒斥。这正是中国未能产生现代科学的根源,也是中国历史所缺失的然而必得经历的异化的一环。毋宁说,西方就是中国,而不在中国以外,中国的西方化即是明证。中西思想文化的一切地域上的差异,都可以从这一点得到根本的解释。西方,就是异化的中国,中国的异化,是异己的,沉沦的,外在的,无生命的,逻辑的,科学化的,结构化的,机械化的,智能化的,数字化的,物质化的,资本化的,法治化的。现在,异化已接近完成,即呼之欲出的AI时代。因此,人而不仁,其未来的命运必将更为悲惨,不但仍要受同类的统治,而且还要受资本、技术和智能人的统治。虽然,烦恼即菩提,也许正是觉悟之机。唯勇猛精进,学以致仁,才是唯一的出路。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觉悟的中国,就是西方的归宿。

0062 人间一切问题的产生,都源于人的自私,本质是自蔽,表现为人欲。自蔽-自私-人欲,就是智慧成长不足,尚未圆熟,而停留于知性-理性。知性-理性,就是青涩的智慧,就像半生不熟的果子,是苦涩的,有毒的。孔子称这个环节为不仁,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异化。不仁,就是自蔽-私欲。不仁,所以异化。孔子兴办礼乐之教,开启不器之学,不光是使人由之,更是要学者反求诸己以至于觉悟,人而仁,而成为真正的人,仁而人,即觉知天性-天命、不违仁道的自己。然而问题始终是,觉悟总是自己的觉悟,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他者代劳,他者也不可以也不可能让自己觉悟,虽然妄想这样做的大有人在。人间所以异化为污浊腐臭的名利场,而人所以沉沦其中而不能拔,非由他者造成,完全由于自蔽-私欲。不仁,就是人的原罪。

0063 有一种观点,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于是有另一种对立的观点,如信仰祖先,信仰大道,信仰天理,信仰因果,信仰科学,诸如此类,但这些都是似是而非的说法。中国人生来信仰但一直没有自觉的,即是仁,自己。仁,就是信仰自身,信仰之本,信仰之为信仰,信仰之所以信仰。我称之为自信。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相以求,没有自信,才产生外在的信仰,且必有所信仰,否则生不如死。

0064 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也可以说:君子固独,小人独斯滥矣。仁者一定是孤独的,但不是原子个体的孤独,不是儒家所谓的慎独之独,也不是基督教上帝的那种孤独,而是造化的孤独,即在自身里面含蕴、化育和成就一切,是绝对的,自身丰富的,自在自主、自由自为、自化自成的道-德的孤独。

0065 一切可以不存在,但我不可以也不可能不存在,且我不可以也不可能踏出自身外一步,也就是说,我的自身是无限的,没有内外的。即使我想象自己站在自身外面,也还是在自身里面。我所感觉-意识-表象-理解的一切对象,似乎在我的外面,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造化,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我的自身,也就是此心。心唯此心,别无他心,强名此心,其实无名。至于万物的自身如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更确切地说,我连这个不知道也是不知道的,如果我竟知道些什么,也无非是我的知道,而不是万物自身的知道。当我感觉和思考,所感觉和思考的一切始终在我自身里面。这是唯一的绝对的自明的且可以亲证的事实。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还只是原子个体的私我。康德所谓超越知性-理性的物自体,亦不过一物而已,其自身就是我,万物的自身都是我,我的自身含蕴一切。我的自身,我称之为己。我的自身明觉和亲证,我称之为仁。而由己而仁的扬弃和跃迁,我称之为觉悟。

0066 流俗所谓的道德,泛指约束人类行为和社会生活的准则、规范和制度。说一个人有道德,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无非是说,这个人所表现出来的言行,符合对人的道德要求,至于这个人究竟如何,除了自己,别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所以,常人的道德不过是名声荣誉,而不知其实。这样的道德还不是道德,而是道德的异化,非道德的道德,情形就像一只装水的瓶子,里面的水在瓶子的约束中显现出瓶子的样子,不能因此说水自身即具瓶子的形状,恰恰相反,水无定形,遇到什么,就显示为什么。人而不仁,就像水,而人间的道德就像瓶子。瓶子破碎,水必泛滥。所以,礼崩乐坏,不是礼制的问题,根源在于不仁。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就是这个意思。那么,何谓道德?一言以蔽之,道-德就是生命自身的成长、觉悟和实现,即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道-德,就是仁道造化。

0067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这句话据说是佛祖释迦牟尼亲口说的,神秀释为戒定慧,好。然而,什么叫善,什么叫恶?是否存在绝对的善或恶?众说纷纭,人云亦云。孟子主性善,荀子说性恶,各有道理。其实,孔子早就说过了,何以后来的说法越来越多,根本原因在于持论者为知性-理性所控制,而为知见所蔽,拘泥现象-名相,不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仁即至善,绝对之善,善之自身,善之为善,善之所以善。不仁即是大恶。人与仁,善与恶,非此即彼,而不是对立辩证的现象范畴。善一切善,故无善恶之分,一体同仁;恶一切恶,必有善恶之分,好恶之趋,无非私欲之求。故唯仁者能善能恶,善人之善,不善人之所善,恶人之恶,不恶人之所恶,成人之善,不成人之恶。这正是所谓佛祖西来意。

0068 佛一字,意为觉悟,即觉悟者。但佛教的佛,庙堂供奉的佛,不过是共相-偶像,名无其实,身无其灵,只是外在一物,不但不是佛,而且恰恰就是佛的褫夺者和遮蔽者;对寻求知识、觉悟和自由的学者,反倒成了限制其智慧发展的牢笼。这就叫自蔽,也叫异化。佛教如此,一切宗教皆然,所有科学亦是;也就是说,知性-理性的表象及其获得的知识,正是觉悟的屏障。因此之故,佛教所谓的觉悟,必定是抽象的,指谓某种外在的玄之又玄的境界,其实是虚无,而历代无数道门宗师为此殚精竭虑,构建出繁琐无比的名相体系,发明一系列修行进阶赏罚的办法,让信徒沉沦其中,终其一生为囚为奴,周而复始,轮回不止,呜呼哀哉。不妨说,佛教就是反佛的大本营。那么,什么是佛?一言以蔽之,佛就是仁,曰自知之明,全体明觉。换句话说,人-佛-仁,佛就是人而仁的那个而,即觉悟的环节,谓之曰:反求诸己,明心见性,一体同仁。也就是说,佛是人的自身扬弃,仁是佛的自身实现。

0069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天台华严禅宗都标榜这种主张。信徒为之着迷,以为佛性是什么高大上的宝贝,吾亦有之,颇感慰藉,趋之若鹜。问题是,对原子个体来说,如果众生一词指谓他者,孰可作此独断?僭越无疑。只有领悟众生就是自己,唯我造化,无外此心,才能恍然所谓的佛性就是我的天性,自有天命,从此不违,一以贯之。是则不但众生,天地万物,皆有佛性。我若觉悟,一切觉悟,一体同仁。所以,佛性的本质意义,只可以也只可能是生命自身对属己的天性-天命的觉知,且唯其如此,人才成其之是。具体说,就是智慧的发展至于临界,激发悟性-觉性,扬弃知性-理性之蔽,而臻于圆熟,仿佛红日喷薄而出,刹那照亮一切,因而必定是具体的、丰富的、活泼泼的、亲切的、和乐的;切不可执相而求,那样必定滞空入寂,空虚虚一片,黑乎乎一团,恍兮惚兮,以为那就是所谓涅槃的境界了,不知自己早已陷入精神的死地。

0070 庸俗哲学所谓主观,即常人之见识,所谓客观,即常人之所见识;二者鸿沟相隔。唯人而仁,则主观即客观,曰自知之明;客观即主观,曰道-德。

0071 半部论语治天下?那是自欺欺人。天下在外,孰能治之?然则天下此心,仁者自治,则不必半部,若能觉悟,几句可矣。

0072 我是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头猪而觉悟的。至于猪会不会觉悟,作为人的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只有猪自己才会明白。如果我是作为猪而觉悟,那么我一定是用猪语说话。如果人竟听得懂猪语,那么这个人可谓仁矣。果真如此,猪也许会避免被人宰杀而沦为人间的餐桌美食,而享受印度的牛那样的命运。我的意思是,仁者行于人间,说的当然是人话。我可以化身为飞鸟,那将是啼鸣;如果成为天空,那么阴晴圆缺、四季轮回、风雨雷电就是我的语言。

0073 我是自己,只可以也只可能是自己。说真的,并不是我想做人,而是人类把我当成人了,所以生在人间,我只好去做一个人,而既要做人,那就做一个真正的人。如果有猪朋友引我为同类,我也不妨做一头猪的,而且一定要做一头真正的猪。所以,成为自己,才能成为万物,化成万物,就是万物。

0074 现在,对我来说,活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自己所不能接受的;活着好,死了也好;健康好,有病也好;富好,穷也好;有好,没有也好;安逸好,受苦也好;和平好,混乱也好;总之什么都好。所以,对于众生,乃至万物,我也希望他们和我一样,一切都好,心想事成,皆大欢喜。比如,想发财的都发财,想当官的都当官,想出名的都出名,想长寿的都长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死就死,不要怕,不要忌,不要忧,不要悔,不要怨。这就是自由。

0075 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到哪都是中国人,无论他在中国,还在国外,也无论他有什么样的国籍。如果他能为所在国家做出贡献,那是中国人的光荣,真正的中国人是不会指责的,而乐见其成。因为对真正的中国人来说,人在那里,就是中国,天下即中国,中国即天下。与此相反,那些不愿做中国人的中国人,一心想成为别国人的中国人,看不起中国人,以中国人为耻的中国人,决不是真正的中国人,只是生在中国或有中国的国籍罢了。这类伪中国人,无论到哪里,都不是中国人,而是中国人的耻辱和祸害,就像犹太人一样,也将为任何国家和民族所不容。

0076 仁者行于人间,不为饱食安居,无意功名利禄,视人间富贵如浮云,所以能适应任何生存环境和条件,且必然地趋向于朴素的,简单的,节省的,容易获取的,亲力亲为的,安静的,孤独的,内省的,平凡的生活方式。

0077 学以致仁,即致富之道。道-德,富之至也。

0078 周公之于孔子,犹孔子之于自己。一也,己也,仁也。

0079 孔门七十二圣,大抵有名无实。儒家之流,小人儒也。

0080 仁性唯一,人性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