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１６１ 齧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庄子应帝王）藏仁以要人，无非以恩惠之施笼络人心，是乃人政方术，不知其仁，不必仁也。盖人而不仁，各为其私，唯利是图，必以私利为仁义，莫知仁义本来面目，故曰未始出于非人。非人，即不仁之人，泛指世之小人，乃人之异化，人之蔽，亦人之夭，仁之殇也。虽然，此乃人之成长必经环节，赤子之始，必先异化为人，穷极而能知反，然后可至于仁。则未始入于非人之说，可知蒲衣子未证也。道家之蔽，即在于此，而为儒家之异端，不能致仁也。两者皆拘泥现象，仿佛一对冤家，形影不离，存则俱存，亡则俱亡，不知乃一母所生，本为亲兄弟也。
０１６２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淫僻于仁义之行，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庄子骈拇）仁－义，天性－天命之觉也。道－德，天性－天命之成也。仁－义之于生命－智慧，犹五藏六腑之于身体，唯我造化，都是自己，非外在于我也。人而不仁，自蔽不觉，故多方乎仁义而用之，以所谓仁义为外物，执相而求，以为私欲。及其自觉，人而仁，一切归仁，是则无蔽，道－德乃成，而骈拇枝指，附赘县疣，如宇宙天地，众生万物，自成其是。
０１６３ 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庄子骈拇）人而不仁，一切在外，中心空虚，私欲横流，故乱而淫也。是亦所以假仁义以为名利也。是乃生命－智慧成长之必然，虽为异化，亦其自然。盖生而为人而有灵明，岂如禽兽草木一般？且非禽兽草木，焉知其无聪明而非仁义耶？是亦妄也。要之，人间之淫乱，非因聪明而可以去之，唯其聪明不足以激发悟性－觉性，故为知性－理性所制，沉沦私欲，执迷不悟也。
０１６４ 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长者不为有馀，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庄子骈拇）类似削足适履之举，不仁之甚也。如此者，岂可谓之仁者？是不仁之罪，非仁之过也。不仁所以求仁，不义所以为义。是所以孔子欲以正名也。唯人而仁，名有其实。实者仁也，德其实也。是谓正名，自正也。中庸曰：不诚无物。此之谓也。是以仁者无忧，故能忧，忧人之忧，不忧人之所忧，成忧之是，忧成万物。是仁者之忧也。仁者必亦忧乎！仁者，人也。
０１６５ 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馀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庄子骈拇）仁者无忧，故能忧，忧人之忧，不忧人之所忧。人而不仁，其忧在私，所忧在外，焉知仁者之忧？虽然，其情一也，犹决骈龁枝，痛在仁者，一体同仁也。
０１６６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者也；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使天下惑也！（庄子骈拇）正以钩绳规矩，固以绳约胶漆，屈折礼乐，呴俞仁义，是人之必然，亦其自然也，盖生命－智慧有其自身成长，此即其异化环节，犹青涩之果，未圆熟也。必反求诸己而至于仁，乃知天下此心，众生万物，皆我造化，都是自己，故无加诸他者之身，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而乐观其成，一体同仁。是谓自由，明觉之自然，自然之实现，即所谓常然者，仁也。是则何辩？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害仁也。
０１６７ 小惑易方，大惑易性。何以知其然邪？自有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穀，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问臧奚事，则挟策读书；问穀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庄子骈拇）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执相而求，必以身殉私，或死于名利，或死于家国天下，乃至于无为而殉于其身，其私一也，故谓之殉，所殉在外也。终有一死，不殉可乎？殉者，半途而废也。是非伤性，性之不觉也。性唯自性，觉谓天性；天性，自性之明觉也。天性所在，自有天命。天性－天命，即是仁道，仁者所以不违也，而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道－德乃成。子曰：吾五十而知天命。又曰：吾道一以贯之。周易说卦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皆此之谓也。是则殉之何为？杀身成仁，是仁者之殉也，殉者诚也。且殉者自殉，他者焉知？不如反求诸己，人而仁，即无疑矣。
０１６８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余愧乎道德，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庄子骈拇）仁即自知之明，亦自性之觉，是即至善，善之至也，属之何谓？五味五声五色等，乃至众生万物，皆仁我造化，都是自己，无外此心，唯因人而不仁，自蔽不觉，私我欲使，执相而求，故拘泥所谓仁义而相攻。唯人而仁，亲证仁境，觉知属己之天性－天命，即无彼此，一体同仁，是谓自见而无不见，自知而无不知，自明而无蔽。是则自在自主，自由自为，自正自治，自化自成，仁者之操也。
０１６９ 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荒蛮之时，岂可谓之至德？犹赤子，其心固浑然无分，岂可谓之成人？如此，又何有长篇大论以攻仁义之蔽？盖生命必待自身成长而成己之是，岂可因噎废食，重入蒙昧，半途而废？道必成德，德必由道。仁道成德，是谓道－德。道，仁之自由也；德，仁之实现也。人而仁，人之成也；仁而人，仁之行也。人而不仁，乃生命成长必经之异化环节，唯因智慧尚未圆熟，而为知性－理性所制，未足以激发悟性－觉性而达乎仁境，而觉知属己之天性－天命，故蔽于知见，私我欲使，唯识唯用，执相而求，恣意妄为，而忧患不免，终如梦幻泡影。是人之宿命，亦其原罪，故终有一死。唯反求诸己，学以致仁，道－德乃成，一切归仁，君子有终，此即孔子毕生所诲也。
０１７０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庄子马蹄）过在己，不在人。人而不仁，各为其私，所以好利，圣人不免而标榜仁义，以为名利之门。所谓仁义，圣人之过也；所谓圣人，人之过也。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故曰：过在致仁，过以致仁。人而仁，即无过矣。
２０２５／０５／１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