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说 0271-0280

0271 朱子曰:孟子说仁人心,此语最亲切。心自是仁底物事,存得此心,不患他不仁。(续近思录道体)所谓人心,只是名相;此心才是人心,人心之自觉也。此心,即自知之明,非指所谓人心,存之何为?存心之心,又是何心?且仁即此心,非是两物,则何谓仁底物事?是即不仁,自蔽不觉,所以不仁,不患所以为患也。所谓亲切,无非见人心一字,而自比人类,故谓亲切,不知已放心矣。

0272 或问:仁义礼智,性之四德,又添信字,谓之五性,如何?朱子曰:信是诚实,此四者,实有是仁,实有是义,礼智皆然。如五行之有土,非土不足以载四者。又如土于四时,各寄王十八日,或谓王于戊己。然季夏乃土之本宫,故尤王。月令载中央土,以此。(续近思录道体)性唯自性。仁,自性之觉也,谓之天性,必待成己之是,是谓天命。天性-天命,即是仁道,所以自由,仁者不违也。而所谓仁义礼智信等,只是知性-理性对逻辑所设虚拟之物即名为性者(亦可以体道心等别名)之表象,乃非性之性,性之异化,性之蔽也。至于五行之说,无非以日常现象事物及其关系比附之,自以为是,取人之信。是非德之德,德之异化,德之蔽也。

0273 问:仁与道,如何分别?朱子曰:道是统言,仁是一事。如道路之道,千枝百派,皆有一路去,故中庸分道德,曰父子君臣以下为天下之达道,智仁勇为天下之达德。君有君之道,臣有臣之道。德,便是个行道底。故为君主于仁,为臣王于敬。仁敬可唤做德,不可唤做道。(续近思录道体)千枝百派,只是现象之道,人行外道,而非达道,未达乎仁也。道唯仁道,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者不违,一以贯之,成己化物,其德乃成,是谓道-德。是以仁者行于人间,无可无不可,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至于AABBCCDD,无非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盖事有不同,居位各异,所属有别,其本一也,其道一也,其德一也,仁也。

0274 彪居正问:心,无穷者也。孟子何以言尽其心?曰:惟仁者能尽其心。问为仁。曰: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曰:其体如何?曰:仁之道,弘大而亲切。知者,可以一言尽;不知者,虽设千万言,亦不知也。能者,可以一事举;不能者,虽指千万事,亦不能也。曰:万物与我为一,可以为仁之体乎?曰:子以六尺之躯,若何能与万物为一?曰:身不能与万物为一,心则能矣。曰:人心有百病一死,天下之物有一变万生,子若何而能与之为一?居正竦然而去。 他日,某问曰:人之所以不仁者,以放其良心也。以放心求心,可乎?曰:齐王见牛而不忍杀,此良心之苗裔,因利欲之间而见者也。一有见焉,操而存之,存而养之,养而充之,以至于大。大而不已,与天同矣。此心在人。其发见之端不同,要在识之而已。(宋元学案五峰学案)仁者仁行,为仁不必仁。仁者自知,识仁不必仁。为仁识仁之仁,只是知性-理性表象之对象,犹镜中之人,岂可当成自己?且身与物,皆为现象-表象-对象,故虽言万物与我为一,我或只是庶物之一,因共处天地之间而有此现象之见,不仁之证也。仁者无外,宇宙此心,众生万物犹五脏六腑之于身,皆我造化,都是自己,分而不离,乃为一。仁,一之明,己之觉也。六尺之躯,固是人身而有灵明一点,因此而能觉悟,则众生万物皆我之化身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以此六尺之躯为身,而以众生万物为异己之物,不能感通而一体同仁。故所谓操而存之,存而养之,养而充之,以至于大云云,只是致仁之方,孟子余唾而已。不能致仁,比以为是,五十笑百步,大亦小也。故必究极而反,悚然自觉,则一切归仁。是则自知,我欲无言,天何言哉。仁即大,大之至也;亦大之为大,大之所以大也。问子若何而能与万物为一,答曰:万物只是现象分别,其实一也,仁也。子曰:绘事后素。此之谓也。

0275 朱子曰:某案欲为仁,必先识仁之体,此语大可疑。观孔子答门人问为仁者多矣,不过以求仁之方告之,使之从事于此而自得焉尔,初不必使先识仁体也。又以放心求心之问甚切,而所答者反若支离。夫心,操存舍亡,间不容息,知其放而求之,则心在是矣。今于已放之心不可操而复存者置不复问,乃俟异时见其发于他处,而后从而操之,则夫未见之间,此心遂成间断,无复有用功处。乃其见而操之,则所操者亦发用之一端耳,于其本源全体,未尝有一日涵养之功,便欲扩而充之,与天同大,愚窃恐无是理也。(宋元学案五峰学案)论语雍也记,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仁之方,非求仁之方。加一求字,不仁明矣。夫仁者自立而立一切,自达而达一切,以其无外,一体同仁。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小人之惠而已,不知其仁,不必仁。不仁为名,所以识仁求仁,所识所求只是仁名,名无其实,必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是则自知,亦复何求?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诚而已。至于操守扩充之说,亦无非以仁为一物,玩之用之罢了。

0276 仁字,正是天理流动之机。(朱子语类)仁一字,正是觉悟之机。

0277 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请试详之:盖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贞,而元无不统;其运行焉,则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气无所不通。故人之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义礼智,而仁无不包;其发用焉,则为爱恭宜别之情,而恻隐之心无所不贯。故论天地之心者,则曰乾元坤元,则四德之体用不待悉数而足;论人心之妙者,则曰仁人心也,则四德之体用亦不待遍举而该。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即物而在;情之未发而此体已具,情之既发而其用不穷,诚能体而存之,则众善之源,百行之本,莫不在是。此孔门之教,所以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也。其言有曰克己复礼为仁,言能克去己私,复乎天理,则此心之体无不在,而此心之用无不行也。又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则亦所以存此心也。又曰事亲孝,事兄弟,及物恕,则亦所以行此心也。又曰求仁得仁,则以让国而逃,谏伐而饿,为能不失乎此心也。又曰杀身成仁,则以欲甚于生,恶甚于死,为能不害于此心也。此心何心也?在天地则坱然生物之心,在人则温然爱人利物之心,包四德而贯四端者也。或曰:若子之言,程子所谓爱情仁性,不可以爱为仁者,非欤?曰:不然。程子之所论,以爱之发而名仁者也;吾之所论,以爱之理而名仁者也。盖所谓性情者,虽其分域之不同,然其脉络之通各有攸属者,则曷尝判然离绝而不相管哉?吾方病夫学者诵程子之言而不求其意,遂至于判然离爱而言仁,故特论此以发明其遗意,而子顾以为异乎程子之说,不亦误哉!或曰:程氏之徒言仁多矣,盖有谓爱非仁而以万物与我为一为仁之体者矣,亦有谓爱非仁而以心有知觉释仁之名者矣。 今子之言若是,然则彼皆非欤?曰:彼谓物我为一者,可以见仁之无不爱矣,而非仁之所以为体之真也;彼谓心有知觉者,可以见仁之包乎智矣,而非仁之所以得名之实也。观孔子答子贡博施济众之问与程子所谓觉不可以训仁者,则可见矣。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抑泛言同体者,使人含糊昏缓而无警切之功,其弊或至于认物为己者有之矣;专言知觉者,使人张皇迫躁而无沉潜之味,其弊或至于认欲为理者有之矣。一忘一助,二者盖胥失之,而知觉之云者,于圣门所示乐山能守之气象尤不相似。子尚安得复以此而论仁哉?因并记其语,作仁说。(朱熹仁说)仁即自知之明。故我明白此心即是宇宙,万物皆我造化,都是自己,一体同仁。否则,说什么天地之心等,皆自以为是之僭言。换言之,如果世界由上帝创造,那么我即是上帝,且在自己里面创造一切,犹五脏六腑之于我身。我决无可能超出此心,即使自以为超越,亦还在此心里面。虽然,万物之自身,类似康德所谓物自体,是否亦如我作为人一般而有自知之明,亦唯其觉悟而能自明,他者莫之能知,但可相印,拈花一笑。现代科学所谓平行宇宙,乾卦所谓群龙无首,可比此情此景,而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要之,人之所以不仁,即在其智慧尚未激发悟性-觉性而臻圆熟,故为知见所蔽,将知性-理性所表象之对象世界,当成外我独存之真实存在,执相而求,沉沦私欲。虽自古不乏有圣贤之名者假天地之象立元亨利贞、仁义礼智等说,无非名相构筑,比附自适,使人信而由之,犹置身大海航船,暂以为安。可以说,儒释道乃至一切人间学问,无不如此。是皆小人之学,孔子不诲。何以知之?答曰:我就是孔子。所谓孔门之教必使学者汲汲于求仁云云,不过假孔子之名以立私说,或有小补,实则大害,害仁也。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即自己,觉即是焉,求之何为?求必致乎!唯学以致仁,人而仁而人,方可转识成德,不负天性-天命。易谦曰:君子有终。此之谓也。若拘泥现象,固执名相,纠缠戏论,人云亦云,终如梦幻泡影,悔之也晚。此学者之大弊也。

0278 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王阳明传习录)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在外,中心空虚,故有私欲。唯人而仁,一体同仁,即无私欲,故能欲,欲人之欲,不欲人之所欲,成欲之是,欲成万物。故唯仁者能欲,仁者必有欲乎!所谓纯乎天理之心,即是自知之明,仁也。无明故谓之天理。人既不仁,纯乎何谓?要使自私之人无有一丝私心,岂可得耶?纵然不发,其私犹在。故所谓无私欲之蔽,或私欲之极也。至于孝弟忠信等,皆现象说事,所事固不同,其本乃一,仁也。仁道不违,义以处宜,则尽在其中,诚而已。

0279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未有尽处。(王阳明传习录)仁者无外,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盖天地万物皆仁我造化,犹五脏六腑之于此身,都是自己;一者仁也,体者此心也,天地万物即是道-德自化,仁之实也。故无一物失所。人而不仁,或亦以为私我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然一切异己在外,且自居庶物而为原子个体,则此一此体,俱以天地为象,而为逻辑设定之虚拟对象,信以为是,蔽之甚也。进言之,物即名也,物间关系即所谓理也,乃知性-理性之造作,皆为名相,若无生命-智慧,一切归于非一之一,是释家所谓空也。孟子所谓皆备于我,必达乎仁境,乃可亲证;若不能学以致仁,明明德而至于至善,则只是原子个体之猜度,名无其实,故必假虚拟之物为用,曰天曰道,立帝立圣,以为原始,逻辑自洽,取人之信,蔽之甚也。

0280 圣人之心纤翳自无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驳杂之镜,须痛加刮磨一番,尽去其驳蚀,然后纤尘即见,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费力。到此已是识得仁体矣。若驳杂未去,其间固自有一点明处,尘埃之落,固亦见得,亦才拂便去。至于堆积于驳蚀之上,终弗之能见也。此学利困勉之所由异,幸弗以为烦难而疑之也。(王阳明全集)此如禅说,以为所谓心性如镜,如如不同,唯因积染尘垢,不能照物,必假修身功夫,所谓痛加刮磨,方可尽去驳蚀,复照如初。是知性-理性之想当然也,而不知生命-智慧必待自身成长与实现。所谓斑垢驳杂,乃生命-智慧之丰富,唯因自蔽而为知性-理性所控制,不能激发悟性-觉性而臻于圆熟,故为知见所蔽,以为一切异己外在而以现象-名相之世界为真实,犹浪子之向往诗与远方,孟子所谓放心,中心空虚,只是一团占有之欲,执相而求,唯利是图,好逸恶劳,比以为是,贪得无厌,纷争无休,而终如梦幻泡影,是人之迷途,仁之殇也。必穷极知反,学以致仁,而能悚然觉悟,达乎仁境,领悟属己之天性-天命,从此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化物,道-德乃成,而恍然所谓尘垢原是成长之痛,造化之弄,而终成其是,即孔子所谓大同也。则圣人何为?若非圣人,安知圣人之心?若为圣人自己,即无名矣。庄子曰:至人无我,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此之谓也。

2025/05/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