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风 0201-0210

0201 小雅-谷风 41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习习谷风,维山崔(cuī)嵬(wéi)。无草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小人/女子之怨也。何以见得?在末两句。作者或遭人弃,却自以为无辜,且以为有大德予其人,振振有词,怨之责之,似理所当然,与人有些好处则名曰大德,己之过失虽大也谓之小怨,不能反求诸己,乃商贾心态,私之甚也,何足与议?世俗饮食男女,大抵因私结合,因利相弃,而不能同心同德,一体同仁,是所以古人特重人伦,务使由而安之,以其间而多怨也。独唯君子/淑女不然,或遇不淑,甚至苦不堪言,必也无怨,故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而成怨之是,怨成万物。独立自主,自强不息,仁道不违也。子曰:诗可以怨。此之谓也。论语宪问篇记: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君子思之。

0202 小雅-蓼莪 42

蓼()蓼者莪(é),匪莪伊蒿(hāo)。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cuì)。瓶之罄矣,维罍(léi)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xián)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初读,此诗似是作者叹自己不得报父母养育之恩。再读,其中似有不可明言或耻于为言之故,如遭谗害,或受贬谪,或在缧绁,或远役边地,诸如此类,皆有可能,以至诗人颠沛流离,身不由己,不能如常人亲事父母,不然何以有民莫不穀而我独何害我独不卒句?自以为出身有别于民,而其遭遇更不如民也。如此说来,当时天下似乎已得安定,否则民焉得善终而我独不能耶?思之,诗人极有可能为亡国之君子,或为国王本人亦未可知,故有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之浩叹,鲜者无也,一般人焉有此王者之心情?且乱既定,民得生息,复有其家,可以尽孝,亡国不必丧家,唯独国王君子不可忘亡国之耻;父母者,亦列祖列宗、家国天下之喻也。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诚然,天下此心也。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我劳瘁,以及生我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等句,乃泛就列祖列宗家国天下言,而非仅谓人之父母。瓶之罄矣,维罍之耻。瓶,国之喻也;罍,自比也。是所以此诗全然不见小人之怨气,而其自责愧疚之心则溢于言表,诚君子之孝也。君子孝行,不孝亦孝;小人行孝,孝亦不孝。仁道即孝道也。

0203 小雅-大东 43

有饛(méng)簋(guǐ)飱(sūn),有捄(jiù)棘匕。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juàn)言顾之,潸(shān)焉出涕。小东大东,杼(zhù)柚(yòu)其空。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佻(tiāo)佻公子,行彼周行。既往既来,使我心疚。有冽氿(guǐ)泉,无浸获薪。契契寤叹,哀我惮(dàn)人。薪是获薪,尚可载也。哀我惮人,亦可息也。东人之子,职劳不来(lài)。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或以其酒,不以其浆。鞙(xuān)鞙佩璲(suì),不以其长。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睆(huǎn)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君子悯东国之民也。想必诗人常为公务而来往于东西之间,所见所闻,东西对比,不免感慨系之,而有是诗。毛序曰: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笺曰:谭国在东,故其大夫尤苦征役之事也。是否为谭大夫所作,查无实据,然作者为仁人君子,不难知也。君子所履,小人所视;睠言顾之,潸焉出涕;契契寤叹,哀我惮人,等等句子,足证其自律且爱民,一体同仁也。有人以为,东人之苦乃因西周王室剥削压迫所致,未妥;大抵因东部诸侯不仁,横征暴敛,征伐无休,胡作非为,而任人唯私,不能用贤,使民无时,赏罚不公,以致国民杼柚其空,葛屦履霜,苦不堪言。较之西部诸国,更显其弊。故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一句,非仅指联结东西之道路,亦仁道之喻,可以化天下也。是亦可知诗人大抵来自西都。佻佻公子,非为贬词,意为君子独行,文质彬彬,诗人自谓也。诗旨既明,则后文星宿之喻,可不究矣。

0204 小雅-四月 44

四月维夏,六月徂()署。先祖匪人,胡宁忍予?秋日凄凄,百卉具腓(féi)。乱离瘼()矣,爰(yuán)其适归?冬日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山有嘉卉,侯栗侯梅。废为残贼,莫知其尤。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我日构祸,曷()云能穀?滔滔江汉,南国之纪。尽瘁(cuì)以仕,宁莫我有?匪鹑(tuán)匪鸢(yuān),翰(hàn)飞戾()天。匪鳣(zhān)匪鲔(wěi),潜逃于渊。山有蕨薇,隰()有杞桋()。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君子思以明志也。民莫不穀,我独何害?是诗人所以思也。若自以为受谗害而失上宠,自怜自艾,则不过臣妾心思,何足与议耶?君子必以磨难为砥砺之机,诚如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是故自问:先祖匪人,胡宁忍予?先祖,己也,非外此心而为异己之对象。是祭也。子曰:祭如在。先祖赫然在心矣。故君子作歌,维以告哀,乃自谓我遭此患难,身处逆境,固也可哀,然则不妨歌之,是哀人之哀,而非哀人之所哀,君子所以成哀之是,哀成万物也。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亦此之谓也。流注皆不能印,而以为刺怨,此小人之情也。

0205 小雅-北山 45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bāng)彭,王事傍(páng)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或燕燕居息,或尽瘁(cuì)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yāng)掌。或湛(dān)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王事靡盬,忧我父母,此孝子之常情也。反之亦然。所事固有不同,本则一也,己也,觉即仁焉。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相而求,其事在私,所事在外,故有所谓忠孝不能二全等俗见,忠孝分裂而为外在之矛盾,不忠求忠,忠亦非忠,不孝求孝,孝亦非孝,是忠孝之异化,忠孝之蔽,德之弃也。是以仁者行于人间,事亲即是事君,事君即是事亲,而不为人之事,故能事,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义以处宜,当下直行,故成事之是,事成万物,是仁者之事也。是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以故?君子一体同仁,天下此心也。是以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何以故?当仁不让也。或或等句,乃喻君子自在自主,自由自为,自化自成,自正自治,道-德乃成,而有终焉。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又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流注皆不及,而以小人之心度之,故以为怨刺,可叹。

0206 小雅-无将大车 46

无将大车,祇(zhī)自尘兮。无思百忧,祇自疧()兮。无将大车,维尘冥冥。无思百忧,不出于颎(jiǒng)。无将大车,维尘雍兮。无思百忧,祇自重(zhǒng)兮。

君子静思也。车,人欲之比也。尘,人间之喻也。易曰:君子乾乾,反复道也。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皆此谓也。是以仁者行于人间,不求饱食安居,无意功名利禄,视人间富贵如浮云,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性-天命。人而不仁,则沉沦人间,是大病也。必致仁乎!即自愈矣。

0207 小雅-小明 47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我征徂()西,至于艽(qíu)野。二月初吉,载离寒暑。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岂不怀归?畏此罪罟()。昔我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我独兮,我事孔庶。心之忧矣,惮我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昔我往矣,日月方奥()。曷云其还?政事愈蹙()。岁聿云莫,采萧获菽(shū)。心之忧矣,自诒伊戚。念彼共人,兴言出宿。岂不怀归?畏此反覆。嗟尔君子,无恒安处。靖共尔位,正直是与。神之听之,式穀以女()。嗟尔君子,无恒安息。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

君子书告家人也。共人,即共同生活之人,当指父母妻儿,而非所谓恭人朋友。故直抒胸臆,并不掩饰,令知自己远戍相思之苦,虽不能回家团聚,亦可聊慰家人之心。且与人言而非自思,故托言政事孔奥愈蹙,而畏罪罟谴怒反覆云云,述其原由,使可理解也。何以故?盖君子无人之畏,故能畏,畏人之畏,非畏人之所畏,成畏之是,畏成万物。君子必也畏乎!所畏者,唯属己之天性-天命也。是以仁者不求人间幸福,无可无不可,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故亦无人之私怨。是所以有此诗也。家人之明,下土之见也;诗人之明,上天之照也。上天,此心也;下土,人间也。明明上天,照临下土,谓此诗可使家人解怀也。小明之为题,不亦宜乎!进言之,仁者行于人间,犹太阳自行其道,恒自放光发热,阳光所及,生生不已,万物化成,一体同仁。毛序以为大夫悔仕于乱世。流注大抵如此,以为怨言。统治者若皆是此辈,牢骚满腹,谨小慎微,全是私心,人间焉得太平?君子思之,必反求诸己,庶几仁矣。

0208 小雅-鼓钟 48

鼓钟将(qiāng)将,淮水汤(shāng)汤,忧心且伤。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鼓钟喈(jiē)喈,淮水湝(jiē)湝,忧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鼓钟伐鼛(gāo),淮有三洲,忧心且妯(chōu)。淑人君子,其德不犹(yóu)。鼓钟钦钦,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yuè)不僭(jiàn)。

君子怀淑人也。闻雅乐之音,见淮水汤汤,诗人想起那位淑人君子,德行不回(邪)不犹(瘉),不禁感慨系之,忧心伤悲,不能自己,可知其人或亡,犹在此心也。诗中之淑人或指制礼作乐之人,则非周公莫属,是则悲从何来?必见当时徒有音乐,而无其实,律声不乱,却无其德,礼崩乐坏也。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又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或此情乎。观今日之人间,君子可印也。

0209 小雅-楚茨 49

楚楚者茨(),言抽其棘。自昔何为?我蓺()黍稷。我黍与与,我稷翼翼。我仓既盈,我庾()维亿。以为酒食,以享以祀。以妥以侑(yòu),以介景福。济济跄(qiāng)跄,絜(qié)尔牛羊,以往烝(zhēng)尝。或剥或亨(pēng),或肆或将。祝祭于祊(bēng),祀事孔明。先祖是皇,神保是飨(xiǎng)。孝孙有庆,报以介福,万寿无疆。执爨(cuàn)踖()踖,为俎()孔硕,或燔(fán)或炙(zhì)。君妇莫莫,为豆孔庶,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笑语卒获。神保是格,报以介福,万寿攸酢。我孔熯(rǎn)矣,式礼莫愆(qiān)。工祝致告,徂()赉(lài)孝孙。苾()芬孝祀,神嗜饮食。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既齐(斋)既稷,既匡既敕(chì)。永锡尔极,时万时亿。礼仪既备,钟鼓既戒。孝孙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钟鼓送尸,神保聿()归。诸宰君妇,废彻不迟。诸父兄弟,备言燕私。乐具入奏,以绥后禄。尔肴既将,莫怨具庆。既醉既饱,小大稽()首。神嗜饮食,使君寿考。孔惠孔时,维其尽之。子子孙孙,勿替引之。

是诗乃述周王祭祀之全程,可谓不厌其繁,虽具历史、文化和文体之研究价值,学者文人或乐此不疲,但于反求诸己,学以致仁,明心见性,仁道教化,则只一字可以概括,其唯诚乎!人而不仁,虽讲究仪式,极尽排场,毕恭毕敬,一丝不苟,亦犹沐猴而冠,无非私也。毛序曰:刺幽王也。政繁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得之。盖若为人君者不仁,皆幽王也。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又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又曰:吾不与祭,如不祭。亦此谓也。是以仁者不祭,故能祭,祭人之祭,不祭人之所祭,成祭之是,祭成万物。是仁者之祭也,一无所祭而无所不祭,仁道所之,即其祭也。

0210 小雅-信南山 50

信(shēn)彼南山,维禹甸之。畇(yún)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mài)霂(),既优既渥,既沾既足,生我百谷。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祜()。祭以清酒,从以骍(xīng)牡,享于祖考。执其鸾(luán)刀,以启其毛,取其血膋(liáo)。是烝是享,苾苾芬芬。祀事孔明,先祖是皇。报以介福,万寿无疆。

同楚茨,亦述王祭之由。问题是,德若不修,人而不仁,祭之何为?虽欲万寿无疆,焉可得哉?反之,为政以德,自正自治,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性-天命,是祭也。故曰:祭以致仁,祭在致仁。自古以来,人间祭祀不断,无非彰显特权,无论上下,全是私心,徒具形式,而无其实,唯求神祖保佑,却不能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子曰: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神者,一也,己也,觉即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