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八佾第三

03-01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孰,流注解为谁,似未妥,不如释为什么。此句意为季氏竟连天子之礼都敢明目张胆地搬到家庙,哪他还有什么僭越之事做不出来呢?弑君篡国也是可能的。孔子以此语示警也,闻者自知,非流注所谓深疾之语,那不过是发发议论,泄泄私愤,何足道哉。忍,欲为不敢为也;不忍,为所欲为也。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对于外在之礼制,无非是一个忍字,忍而不忍,免而无耻。忍者人也,不忍者亦人也。仁者不违,诚而已,是则无所谓忍与不忍,可忍亦可不忍,当仁而已,无非义也,无非礼也,是所谓可也,可者仁也;故能忍而成忍之是,忍人之忍而非忍人之所忍,故能不忍而成不忍之是,不忍人之不忍而非不忍人之所不忍。是所以仁者行于人间,能入乡随俗,移风易俗也。(3)

03-02 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論語八佾】流注以为孔子乃讥三家之僭。这个讥字,焉可用于孔子?仁者泛爱众生,慈悲为怀,决不会有讥讽这种小人心态。此语乃暗示三家这样做不妥,天子祭祀,诸侯助祭,没大夫什么事,而非直接呵责其越礼,而委婉之为言,是要闻者自悟也。且孔子不但是说给三家听,也是说给鲁君听,也是说给天子听,更是说给天下人听。天子不天子,所以君不君;君不君,所以大夫不大夫,民不民;一言以蔽之,人而不仁,所以礼崩乐坏,此岂仅三家之过?不能致仁也。(3)

03-03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佾】这句话极其重要,概括了孔子关于礼乐的核心思想。一言以蔽之,人而不仁,即无礼可言,无乐可言。儒家乃至一般的中国人不但不认可这一点,反自以为是而称华夏为礼仪之邦,但其所谓的礼乐,不过是一套固定的由统治者制定的、外加于人的、用以规范国民等级和行为的制度。这不是孔子说的礼乐,恰恰相反,乃是礼乐的颠倒和异化,不但不是本真的礼乐,更是对礼乐的褫夺、遮蔽和私用。所谓礼崩乐坏,也不是指外在的礼乐制度的废弃,唯指人的自蔽,不能致仁也。人而不仁,礼乐制度就像蛀空了的外壳,内部腐烂了的尸体,焉得不崩不坏?故唯仁者能礼乐,有礼乐,成礼乐之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只可以是君子的国度。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就是这个意思。天子,仁者之谓也,非指某位坐在天子之位的凡夫俗子。虽然,仁者不废礼乐之统制,非为私用而加诸人,唯在教化民众,令其自觉,此仁者制礼作乐之初心也。然则子曰: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知在自觉,不可外求,亦不可强加,仁者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3)

03-04 林放問禮之本。 子曰:[大哉問!禮,与其奢也,寧儉;喪,与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礼之本,仁也。仁,至大者也。孔子所以许林放大哉问,大在仁也。礼之奢俭,奢在人,俭在己,仁者虽无奢俭之执,但在事上,宁俭不奢,不失本也。丧之易戚亦然,易在表,戚由衷,仁者宁戚,不违也。人而不仁,以制为礼,拘泥事务,相比为荣,奢易成风,是乃坏礼,孔子深不以为然也。有人将民间厚葬之风归罪于孔子,不是污蔑,又是什么?(3)

03-05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論語八佾】夷狄有君,仍是夷狄;诸夏亡君,还是诸夏。夏夷之别,不在其有君无君,唯因教化不同,觉悟与否。人君之于家国天下,诚非第一义也。大哉言!是则大同必可在华夏实现。今日之中国,或为孔子之所期望者乎?进言之,所谓夷狄者,人之谓也;诸夏者,仁者此心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欲,立其君而甘为臣妾,无非利也,是则君非君,君不君,无其实也,不如亡无。仁者自主,不自以为君,故能君而成君之是;不为人君,故能为人君而成人君之是,无加诸人也。仁者所以自治。孔子之正名,此之谓也。(3)

03-06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論語八佾】林放问礼之本,孔子许以大哉问,大不在问,在仁也。呜呼之叹,非谓泰山之神不如林放,乃叹季氏之僭越,更叹冉有不能救季氏之失。是皆过也,过不自知,知或不改,改而不能,所以过也。虽然,孔子或也引以自责乎?冉有之过,季氏之失,不能自免也。大哉仁也!仁者无过,故能过,成过之是,过人之过,不过人之所过。人之大过,唯其不能致仁也。(3)

03-07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論語八佾】夫射之为礼,在仁不在射,在己不在人;射以致仁,是以成礼,自正而已。所以,仁者不争,争无所争,故能争而成争之是,争在不争,不争是争,争人之争而非争人之所争,自争也。所以,仁者必也争乎!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造次颠沛必于是,此仁者之争也。所以,君子必也射乎!礼记云:射者,仁之道也。此之谓也。(3)

03-08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論語八佾】素,谓天生丽质,不加粉饰,亦指绘画用的纸帛,洁白无瑕,也可喻赤子之心,纯洁天真,等等,若能反求诸己,庶几乎可以觉悟,素即自己,自知之明,全体明觉。素者仁也,神明不昧,广大无比,万物生生,乃绚之为绚,绚之所以绚也,礼之为礼,礼之所以礼也。子夏闻绘事后素而悟礼后,然而他以为的礼,大概与画一样,还是所见的外在的礼制,恐未明白素绚一也:绚者,素之成也;素者,绚之初也。仁与礼一也:礼者,德之显也;德者,礼之实也。犹阳光与太阳,不可表象为两物,以为阳光在太阳之后,或以为先有太阳,后有阳光。巧笑之倩,美目之盼,顾盼之间,显现的正是诗中那位女子无邪之德性,明白了,即是诗人自己的仁性。素以为绚兮!其实是说,仁以为礼乎!绚者,德之美也;礼者,仁之行,行之宜也。是谓仁美,美之至也。绚其素焉,所以绚也;礼其仁焉,所以礼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于表象,拘泥辞文,其所谓美者,魅而已,无其实也,是则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也只是唬人,而涂脂抹粉,戴金佩玉,无非欺人。(3)

03-09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論語八佾】文献不足征而能言之,何以故?乃因孔子说的礼,非指礼制典籍,如儒家的三礼,那些不过是外在的遗迹,或知损益,但若不能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则犹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足以为言也。盖礼制固有所损益,本则一也,仁也。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化成万物,故唯仁者能言,有所言。仁之为言,言即道也。千秋万代,世事沧桑,仁道不易,不可易也。人而不仁,拘泥现象知见,必征以史实文献,不足则无以为信,更无以为言,不能致仁也。(3)

03-10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論語八佾】何以不欲观之?无非因为所观典礼不过是一帮不仁之人在那里表演,根本不知礼之为礼,礼之所以礼。历代注解也总在禘灌之礼的具体细节上翻来覆去,莫衷一是,争论不休。还有今日种种大典,无论祭孔还是祭黄帝,或祭某姓之祖,排场极大,一大群人穿着不伦不类的古装,装模作样,其中真印孔子,真知黄帝,真怀祖先者,有几人?也许有吧,只是我不知道。是亦我所不欲观之矣。不欲观之,是礼也。(3)

03-11 或問禘之說。 子曰:[不知也。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其如示諸斯乎!]指其掌。【論語八佾】禘,仁也。知禘者,唯仁者乎。礼有其实,所以成礼,是则一切莫非礼也,制虽各异,本则一也,是之谓禘,礼之至也。人而不仁,以制为礼,分以从之,而以禘者为大,则与沐猴而冠而自以为王者,何异?且孔子岂是不知?自知也,不可说也,不可言而与之言,失言也。说也无益,在于自明,是则不必说矣。故示其掌,犹谓我欲仁,斯仁至矣。何难?问禘,问己也,自问也,无非致仁。(3)

03-12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論語八佾】祭如在,自在也。祭神如神在,神即己也。恒在不昧,乃自知之明,全体明觉,仁也。如在,仁之异名。是以仁者不祭而恒祭,故能祭而成祭之是,祭人之祭,非祭人之所祭。仁道不违,化成万物,此仁者之祭也。人而不仁,一切在外,其祭在事,所祭为物,私心为用,是则祭不与祭,祭如不祭,祭也非祭。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孔子自述也,闻者务必反求诸己,不可妄度他者心思。祭孔子如孔子在,明白自己就是孔子,我的天命就是要成为真正的孔子。一言以蔽之,祭,就是祭成自己。是祭也。亦孝也。(3)

03-13 王孫賈問曰:[与其媚於奧,寧媚於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天,無所禱也。]【論語八佾】天者仁也。无明指为天,觉悟即自己。人蔽知见,一切在外,自为一物,以天为万物主宰,故纠结奥灶之择,以为私求之贿。岂然乎?祷亦无益,自欺欺人。仁者不祷,祷无可祷。人而不仁,即已获罪于己,亦无所祷也。必致仁乎!是祷也,则何求于奥灶?(3)

03-14 子曰:[周監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郁郁,生动活泼,丰富自然,仁政气象,仁者此心,文有其实也。吾从周,岂是墨守周制,借尸还魂?世人污孔子久矣。周公何许人哉?孔子也,自己也,我也,仁者之化身也。(3)

03-15 子入太廟,每事問。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太廟,每事問。]子聞之,曰:[是禮也。]【論語八佾】拘泥知见,事不关己,所以见怪而怪之。仁者自明,所以不怪,见怪不怪。每事问,不在事,在己,仁者所以化物也。是礼也。老子曰: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此之谓也。人不见怪,不足以为仁也。(3)

03-16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論語八佾】仁者射以自正,匹夫力以贯革,同为射,境界殊异,岂可同科而语?古之道,仁道也。一以贯之,仁者之射也。致仁,射之道也。(3)

03-17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論語八佾】子贡之惜羊,在事,在物;孔子之爱礼,在己,在明,仁道不违也,故也爱羊,亦爱人;爱者,化也,成物之是,成人之美也。是谓仁爱,至爱也,爱之至也。仁即爱也。是以仁者无所不爱,无所不化,无所不成。告朔之礼,之为礼,之所以礼,在此。惜者,人之爱也,不舍物也,私也。(3)

03-18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論語八佾】尽礼,仁至义尽也,诚而已,非固守礼制规矩,亦步亦趋,那是迂腐,是死,焉可谓之尽?尽者成也。事君尽礼,即是成君之是,成事之是。凡仁者待人接物处事,侍亲事上交友,无非义也,故无不尽,所以移风易俗也。人而不仁,私利为图,心羡富贵,谄以事上,必也以谄度人,是乃人之常情,仁者不怪也。(3)

03-19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使臣事君,必也仁乎!在君曰礼,在臣曰忠,皆礼也,一也,仁也。仁者一体同仁,可君可臣,可使可事,当仁而已;为君也仁,为臣也仁,事君也仁,使臣也仁;无不仁也,无不化也,无不成也。是以仁者不君不臣,故能君能臣,君则君君,臣则臣臣,成君臣之是;不使不事,故能使能事,使则使使,事则事事,成使事之是。子曰:君子不器。人之君臣,器也;人之使事,利也。是如之也,非如也。如者诚也,仁道自行而不违,一以贯之也。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则君不君,君非君,非其君,臣不臣,臣非臣,非其臣,无非互为利用,是则礼不礼,礼非礼,非其礼,忠不忠,忠非忠,非其忠,无非人术手段。是皆知见之蔽,名无其实,孔子所以欲以正名也。(3)

03-20 子曰:[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关雎,诗三百之首,仁之思也,仁之言也。无邪之思,发而为言,是之谓道;道成万物,是之谓化。仁必有思,思必有言,諰必有情,无论喜怒哀乐,无过与不及,是谓仁和,和之至也,亦情之至也。关雎,仁之诗也。仁者,诗人也。人而不仁,触物即动,感而遂发,乃泄私情,不能自律,难免淫而自伤伤人。郑卫之声,或此谓乎?(3)

03-21 哀公問社於宰我。宰我對曰:[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栗。]子聞之,曰:[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論語八佾】成事不说,引以为戒也;遂事不谏,默而识之也;既往不咎,过而能改也。三者,其惟仁者乎!人而不仁,蔽于现象知见,以成事为则,以遂事为比,以既往为例,然事过境迁,焉可刻舟求剑,亦步亦趋?宰我比附栗树之意在使民战栗,是欲加诸民也,是乃霸道之政,小人之为,大违仁道。夫子所以极言以警之也。(3)

03-22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然則管仲知禮乎?]曰:[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禮,孰不知禮?]【論語八佾】器者,人也。器小,人之小者也。人而不仁,所以为器,犹瓶之水,若无礼制之约,必滥矣,而管子犹有不能。孔子所以谓之器小也。知者,自知之明也,是谓仁知,非人之现象知见。虽后者,管子犹有僭越,孔子所以谓之不知礼也。管仲,小人也。(3)

03-23 子語魯大師樂, 曰:[樂,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從之,純如也,繳如也,繹如也;以成。]【論語八佾】乐,本于仁,是谓仁乐,乐之至也。乐唯自知,故可知也。始作,己之初也,犹赤子通感无外,浑然如一,是所谓翕如也;从之,人之知也,分而识之,比以求之,是以百物生焉,四时行焉,森然列于我前,是所谓纯如缴如绎如也。以成,仁之觉也,当下明白一切皆我造化,无外此心,仁者所以德备矣,是所谓成也。乐,仁之成也,德之情也。(3)

03-24 儀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斯也,吾未嘗不得見也。]從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喪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从者不觉,以为前途渺茫,走投无路,所以沮丧。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沮丧,情之滥也。仪封人自以为是,见过孔子而有斯言,可知孔子当时所言与精神状态,绝非如此。此即所谓固穷也。天下此心,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是则所谓天下之无道云云,从何说起?仁道不穷。仁者必有道焉。人而不仁,天下在外,行由他道,必有穷时,于是祈求圣人临世,无非私也,不足以为道,亦不足与言仁也。孔子若闻仪封人之言,必曰不敢当也。(3)

03-25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論語八佾】仁,至善者也,善之至也,故亦至美者也,美之至也。是以孔子大赞尧舜礼让也。武王造反,血流漂杵,虽获成功,新朝气象,固亦美焉,未尽善也。然则不能尽善之美,何以尽美?韶,仁之美也;武,人之美也。(3)

03-26 子曰:[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观,自审也。自知己过,耻而改之,庶几乎仁矣。此心无外,宽之至也;自敬敬人,敬之至也;哀人之哀,哀之至也。是皆仁之至情。人而不仁,其情何堪?不足以观也。(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