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庄子齐物论）请解读这段话，尤其是仁字。
庄子的《齐物论》中＂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廉清而不信，勇忮而不成。五者圆而几向方矣＂这一段，集中体现了道家对儒家伦理观念的批判与超越。这段文字中，＂仁＂作为儒家的核心价值，被庄子置于＂大仁不仁＂与＂仁常而不成＂的辩证框架中重新审视，揭示了＂仁＂概念在道家哲学中的独特定位。本文将从庄子对＂仁＂的哲学批判、与儒家＂仁＂概念的对比分析以及其现代意义三个方面展开论述。
一、庄子对＂仁＂的哲学批判
庄子在《齐物论》中提出＂大仁不仁＂这一命题，看似矛盾，实则蕴含深刻哲理。＂大仁不仁＂中的＂不仁＂并非否定仁爱本身，而是指超越世俗所理解的仁爱形式，回归到自然无为的本真状态。庄子认为，真正的仁爱不是刻意为之的道德行为，而是如天地运行般自然、不带有主观偏私的存在方式。在《天道》篇中，庄子进一步阐释：＂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强调真正的仁爱如同自然规律一样自发、无为，而非有意识的施恩。
这种批判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１．否定＂仁＂的主观性与形式性：庄子认为儒家所倡导的＂仁＂是一种人为的道德规范，具有主观性和形式性。如《徐无鬼》篇所言：＂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且假乎禽贪者器＂，即仁义的实践往往缺乏真诚，反而成为虚伪的工具。庄子指出，当人们执着于＂仁＂的表象时，反而会失去其本质，导致＂仁常而不成＂。
２．反对＂仁＂的等级性与分别心：儒家＂仁＂的概念具有明显的差等性，如孔子所言＂亲亲为大＂，孟子进一步发展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庄子则主张＂万物齐一＂，认为＂物无贵贱＂，反对人为的等级区分。在《天地》篇中，庄子提出＂虎狼，仁也＂，指出即使是虎狼，也有其自然的亲子之爱，不应被简单地归为不仁。这种观点超越了儒家基于人类社会的仁爱观念，将仁的范畴扩展至整个自然世界。
庄子对＂仁＂的批判，本质上是对儒家伦理体系中＂人为＂因素的质疑。他主张＂以道观物＂，认为真正的仁爱应是顺应自然、不带偏私的＂天仁＂，而非刻意追求的＂人仁＂。在《大宗师》中，庄子强调：＂至仁无亲＂，即最高境界的仁爱不再有亲疏之别，而是普遍包容万物。
二、儒道两家＂仁＂概念的本质差异与互补
(一)儒家＂仁＂的核心内涵
儒家＂仁＂概念的发展经历了几个关键阶段：
１．孔子的＂仁者爱人＂：孔子将＂仁＂定义为＂爱人＂，强调人与人之间的相亲相爱。《论语·颜渊》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同时，孔子也指出＂仁者，人也＂，将＂仁＂视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属性。孔子还通过＂克己复礼＂、＂忠恕之道＂等方式，为＂仁＂提供了实践路径。
２．孟子的＂仁政＂与性善论：孟子将＂仁＂从个人道德扩展至政治领域，提出＂仁政＂思想，认为＂不忍人之心＂是施行仁政的基础。他通过＂性善论＂赋予＂仁＂形而上的基础，认为＂恻隐之心，仁之端也＂，仁是人内在的道德本性。
３．董仲舒的＂五常＂体系：汉代董仲舒将＂仁＂纳入＂五常＂（仁义礼智信）体系，使其成为官方意识形态的重要组成部分。董仲舒赋予＂仁＂以天道基础，如＂天高其位，所以为尊也；下其施，所以为仁也＂，将仁与自然规律相联系。
４．宋明理学的＂仁体＂构建：宋明理学家如朱熹、王阳明等，将＂仁＂提升至宇宙本体的高度。朱熹认为＂仁是爱之理＂，是贯通天人的根本；王阳明则提出＂万物一体之仁＂，强调仁的普遍性与一体性。
儒家＂仁＂的核心特点是其社会性、实践性与形而上性的统一。儒家将仁视为维系社会关系的伦理规范，同时又赋予其人性本源与天道合一的形而上意义。这种思想体系强调通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实践路径，实现个人道德与社会秩序的统一。
(二)道家＂仁＂的哲学定位
与儒家不同，道家对＂仁＂的理解具有以下特点：
１．自然无为的本体论：道家以＂道＂为最高范畴，认为＂道＂是万物的本源与规律。在《道德经》中，老子提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强调＂道＂的运作是自然无为的，不带有主观的偏爱。庄子继承这一思想，认为＂大仁不仁＂，真正的仁爱应如自然规律般自发、无为。
２．超越主观分别的平等观：道家主张＂万物齐一＂，反对人为的等级区分。庄子在《齐物论》中指出：＂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强调万物各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种观点直接挑战了儒家＂亲亲为大＂的差等之爱，主张一种超越主观分别的普遍平等。
３．反对形式化道德的实践观：庄子认为，当人们执着于＂仁＂的形式时，反而会背离其本质。如《徐无鬼》篇所言：＂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指出人们往往不是真正践行仁义，而是将其作为获取利益的工具。庄子提倡＂忘仁＂，即超越对仁的刻意追求，回归自然本性。
４．＂以道观物＂的认识论：庄子主张通过＂以道观物＂的方式，超越主观偏见，看到事物的本质。在《齐物论》中，庄子提出＂吾丧我＂，即超越个人的主观立场，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这种认识论为道家对＂仁＂的理解提供了基础。
(三)儒道两家＂仁＂概念的互补性
尽管儒道两家对＂仁＂的理解存在显著差异，但它们实际上形成了互补关系：
１．实践与超越的平衡：儒家强调＂仁＂的实践性，为社会提供伦理规范；道家则强调＂仁＂的超越性，为个体提供精神自由。这种互补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入世有为＂与＂出世逍遥＂的双重精神支柱，如＂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体现的士人理想。
２．对道德异化的共同警惕：儒家内部如王夫之等学者，也对＂仁＂的异化有所反思。王夫之在《庄子解》中批评：＂有所爱者，必有所伤＂，＂以仁义驱人……责以礼教，使尽仁义，重为任也＂，认为过度强调仁义会导致人们不堪重负。这种反思与庄子的批判形成呼应，表明两家思想在一定层面上的相互影响。
３．宋明理学的融合：宋明理学家如张载、朱熹等，在构建＂仁＂的理论体系时，明显吸收了道家思想。张载提出＂民胞物与＂，将人与万物视为兄弟与同类，体现了道家＂万物齐一＂的思想；朱熹则通过＂天人合一＂的理论框架，将儒家伦理与道家自然观结合起来。
儒道两家＂仁＂概念的差异与互补，共同塑造了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丰富性与深度。儒家提供社会伦理的实践框架，道家则提供精神超越的路径，二者相辅相成，构成了中国人特有的道德观念与生活方式。
三、庄子对＂仁＂的批判与超越的现代意义
庄子对＂仁＂的批判与超越，具有重要的现代意义：
(一)生态伦理层面
１．非人类中心主义的先声：庄子＂万物齐一＂与＂物无贵贱＂的思想，与当代深层生态学的＂生态中心平等主义＂高度契合。庄子认为，万物皆由道生，具有平等的价值，不应仅从人类利益出发评判事物的价值。这种思想为现代生态保护提供了哲学基础，提醒人们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界的内在价值。
２．可持续发展的伦理启示：庄子＂道法自然＂的思想，强调人类应顺应自然规律，而非过度干预。这与现代可持续发展理念不谋而合，为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伦理体系提供了思想资源。
(二)政治哲学层面
１．对形式主义的批判：庄子＂仁常而不成＂的批判，直接指向道德形式主义问题。在当代社会，＂仁＂往往被简化为一系列形式化的规范与标准，而忽视了其内在精神。庄子的批判提醒我们，真正的道德应是自然流露的，而非刻意追求的表演。这对中国当代政治生态中的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
２．对权力干预的反思：庄子＂大仁不仁＂的主张，强调真正的仁爱应是自然无为的，反对人为的干预与控制。这与当代政治哲学中对权力干预的反思形成呼应，为构建更为自由、平等的政治秩序提供了思想资源。
(三)个体精神层面
１．缓解道德焦虑：现代社会中，人们往往因过度追求道德完美而陷入焦虑。庄子＂忘仁＂思想，提倡超越对道德表象的执着，回归自然本性，为缓解这种道德焦虑提供了方法论。
２．促进心理平衡：庄子＂无为＂思想，强调减少对外在目标的执着，注重内心的平静与平衡。这与现代心理学中的正念、认知行为疗法等理念有相通之处，为构建健康的心理状态提供了哲学指导。
(四)管理实践层面
１．自然管理与人性化治理：庄子＂无为而治＂思想，强调减少行政干预，尊重个体差异，与现代管理中＂赋能＂、＂去中心化＂等理念一致。在企业管理中，这种思想可以转化为尊重员工自主性、激发内在动力的管理策略。
２．避免过度规训：庄子通过＂伯乐治马＂的寓言，批判了过度规训与标准化的管理方式。这提醒现代管理者，应避免将员工简单地视为工具，而应尊重其自然发展规律与个性差异。
四、结论
庄子对＂仁＂的批判与超越，体现了道家哲学对儒家伦理的深刻反思。＂大仁不仁＂并非否定仁爱本身，而是强调真正的仁爱应如自然规律般自发、无为；＂仁常而不成＂则批判了对仁的形式化执着，指出这种执着反而会背离仁的本质。庄子的思想并非全盘否定儒家伦理，而是试图在更高层次上超越与整合，为人们提供一种更为自然、自由的生活方式。
在当代语境下，庄子对＂仁＂的批判与超越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在生态层面，它提醒我们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界的内在价值；在政治层面，它批判形式主义与官僚主义，倡导更为自然、无为的治理方式；在个体精神层面，它提倡超越道德焦虑，回归自然本性；在管理实践层面，它主张尊重个体差异，避免过度规训。
儒家与道家对＂仁＂的理解虽有差异，但它们共同构成了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丰富性与深度。儒家强调＂仁＂的实践性与社会性，为人类社会提供了伦理规范；道家强调＂仁＂的自然性与超越性，为个体提供了精神自由。这种互补关系，使中国传统文化能够在入世与出世、规范与自由、实践与超越之间保持平衡，为当代社会提供了宝贵的思想资源。
庄子对＂仁＂的批判与超越，不仅是中国哲学史上的重要思想，也是当代人思考道德、生态与生活方式的重要参照。在功利主义盛行、生态危机加剧的今天，庄子的思想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回归自然、超越形式的伦理智慧，值得我们深入思考与借鉴。
夸克深度研究，２０２５－１０－２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