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许由曰：而奚来为轵？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据梁之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皆在炉捶之间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䪠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庄子大宗师）请解读这段话。
在《庄子－大宗师》的这段对话中，许由以犀利的批判性语言，揭示了儒家＂仁义＂与＂是非＂的局限性，为理解道家对＂仁＂的独特诠释提供了关键文本。许由将儒家仁义比作面部刺字（黥），将是非比作割鼻（劓），这一刑罚隐喻深刻揭示了庄子思想中＂仁义＂作为人为规范对人性的束缚。意而子作为尧的臣子，已深陷于这种＂仁义是非＂的枷锁之中，无法获得真正的逍遥自在。
一、许由对＂仁义＂的批判：刑罚隐喻与认知局限
许由的批判主要围绕＂仁义＂与＂是非＂这两个儒家核心概念展开。他以＂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的刑罚比喻，形象地指出了庄子哲学对儒家伦理的批判立场：
１．刑罚的象征意义：＂黥＂是古代面部刺字的酷刑，象征着强制性的道德改造；＂劓＂是割鼻的刑罚，象征着对判断力的剥夺。许由认为，儒家的仁义教化如同面部刺字，是非之辩如同割鼻，这些人为的道德规范与价值判断不仅不能使人自由，反而成为束缚人性的枷锁。
２．＂遥荡恣睢转徙之涂＂的逍遥境界：许由所指的＂遥荡恣睢转徙之涂＂，实为道家理想中的自然无为境界。这里的＂遥荡＂指不受拘束的自由状态，＂恣睢＂指随心所欲的自然行为，＂转徙＂则象征着与自然万物共舞的和谐关系。庄子认为，被仁义束缚的人无法达到这种与自然合一的逍遥境界。
３．＂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的类比：许由以盲者无法欣赏美色、近视者无法辨认华美花纹为喻，表明被仁义是非束缚的人，已丧失了感知自然本真的能力。这种束缚使人局限于世俗的价值判断框架，无法与道相通。
意而子试图通过＂无庄失其美，据梁失其力，黄帝亡其知＂的比喻来回应，表明自己愿意像这些古代贤者一样，通过自我超越来摆脱仁义的束缚。然而，许由仍持怀疑态度，最终揭示了庄子哲学中关于＂仁＂的超越性理解。
二、庄子对＂仁＂的超越性诠释
许由最后对意而子说的＂吾师乎！吾师乎！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是庄子哲学对＂仁＂的最精辟诠释：
１．＂大仁不仁＂的本体论内涵：庄子认为真正的＂仁＂是道的自然属性，而非人为的道德规范。道的仁爱是超越主观意志的，不带有任何偏私与目的性。如《庄子－天道》所言：＂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意指道的运作滋养万物却不以＂仁＂为名，正如父母养育子女不求回报一样自然。
２．＂至仁无亲＂的实践指向：庄子主张＂至仁无亲＂，并非否定人与人之间的关爱，而是强调超越人为的亲疏之别，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这种境界中，人不再受限于世俗的道德框架，而是顺应自然规律，与万物和谐共处。
３．＂炉捶之间＂的锤炼过程：庄子通过＂炉捶＂的比喻，指出了人需要经历自我超越的锤炼过程，才能摆脱仁义的束缚，回归自然本性。这种锤炼不是外在的强制，而是内在的觉醒与超越。
三、庄子＂仁＂与儒家＂仁＂的本质区别
庄子与儒家对＂仁＂的理解存在根本性差异：
｜儒家＂仁＂ ｜庄子＂仁＂ ｜
｜以社会关系为基础，强调＂爱人＂、＂亲亲＂｜以自然本性为基础，强调＂顺道＂、＂无为＂｜
｜有明确的伦理实践指向（如孝悌、忠恕）｜超越具体伦理规范，指向本真状态 ｜
｜以人为中心，建立社会秩序 ｜以自然为中心，回归万物一体 ｜
｜有目的性的道德追求 ｜无目的性的自然状态 ｜
儒家的＂仁＂是社会建构的产物，旨在通过道德规范维持社会秩序；而庄子的＂仁＂则是自然本真的体现，强调人与万物的和谐统一。庄子认为，儒家的仁义是非是＂失道而后德＂的次生规范，是文明演进过程中对自然本性的背离。
四、存在主义哲学视角下的庄子＂仁＂
从存在主义哲学视角看，庄子对＂仁义＂的批判与萨特和海德格尔的思想有深刻共鸣：
１．萨特的＂自欺＂与庄子的＂仁义束缚＂：萨特认为，当人将自己定义为某种固定角色时，就陷入了＂自欺＂的状态，无法实现真正的自由。庄子的批判指出，儒家仁义使人陷入＂他者凝视＂下的非本真状态，而庄子的＂无为＂则是摆脱这种异化的途径。
２．海德格尔的＂本真存在＂与庄子的＂真人＂：海德格尔提出＂本真存在＂是人摆脱＂沉沦＂状态，回归自身本质的过程。庄子的＂真人＂境界正是这种本真存在的体现，通过＂坐忘＂、＂心斋＂等工夫，达到与道合一的自由状态。
３．＂泰然让之＂的共同追求：庄子与海德格尔都强调＂泰然让之＂的态度－－庄子主张＂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海德格尔主张＂让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存在＂。这种态度都指向一种超越人为干预的自然状态，是真正的自由与本真性的实现。
五、认知心理学视角下的庄子＂仁＂
从认知心理学角度看，庄子的＂仁＂思想与现代认知解离技术有惊人的相似性：
１．＂坐忘＂与认知解离：庄子的＂坐忘＂（＂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与正念疗法中的＂认知解离＂技术高度相似。坐忘通过＂离形去知＂打破思维与现实的直接联系，减少对外在规范的执著，这与正念训练中＂不评判地觉察＂的目标一致。
２．＂心斋＂与元认知调节：庄子的＂心斋＂（＂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类似于现代认知行为疗法中的元认知调节技术。通过＂听之以气＂，庄子主张超越理性的认知方式，以更开放、包容的心态面对世界，这有助于减少认知偏见和情绪困扰。
３．＂炉捶之间＂的自我锤炼：庄子提到的＂炉捶之间＂隐喻了认知重构的过程，通过持续的自我反思和调整，打破固有的认知模式，这与现代认知心理学中的认知重构技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六、庄子＂仁＂思想的现代意义
庄子对＂仁＂的超越性理解，对当代社会具有重要的启示：
１．生态伦理层面：庄子的＂爱人利物＂思想（《庄子－天地》）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为当代生态伦理提供了哲学基础，主张人与自然万物的平等与和谐。这种思想与当代可持续发展理念高度契合，提醒我们尊重自然规律，避免过度干预。
２．心理健康层面：庄子的＂坐忘＂、＂心斋＂等工夫，为现代人提供了摆脱道德焦虑和认知局限的心理路径。通过＂离形去知＂，人们可以减少对外在规范的执著，获得心灵的自由与宁静。这与正念疗法中＂不评判地觉察＂的理念高度一致。
３．教育哲学层面：庄子对＂仁义＂的批判，提醒我们警惕形式化的道德教育对人性本真的压抑。真正的教育应该尊重个体的自然发展，而非强加固定的道德框架。这与当代教育中强调尊重个体差异的理念相呼应。
４．技术伦理层面：庄子反对＂机械＂（＂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对人性的侵蚀，为当代技术伦理提供了反思视角。在技术高度发达的今天，我们更需要保持对技术的警惕，避免被技术异化，失去自然本性。
七、庄子＂仁＂思想的实践路径
庄子的＂仁＂思想并非空谈，而是有具体的实践路径：
１．＂忘礼乐＂与＂忘仁义＂的渐进过程：庄子通过颜回的＂忘礼乐＂到＂忘仁义＂再到＂坐忘＂的渐进过程，揭示了从外在规范到内在超越的修养路径。这种过程不是简单地抛弃道德，而是通过不断超越，达到更高层次的道德境界。
２．＂心斋＂的具象化实践：庄子的＂心斋＂虽然难以直接实践，但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一种培养开放、包容认知态度的心理训练。通过减少偏见和判断，以更纯粹的心灵感知世界，这与现代正念训练的目标一致。
３．＂坐忘＂的当代转化：庄子的＂坐忘＂可以转化为现代人打破思维定式、实现认知灵活性的心理练习。通过有意识地＂离形去知＂，减少对外在标签的依赖，培养更开放的心态。
４．＂炉捶＂的锤炼精神：庄子提到的＂炉捶之间＂，强调了自我超越需要经历锤炼与调整的过程。这种锤炼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的自我反思与调整，类似于现代认知行为疗法中的＂行为实验＂。
八、结论：超越＂仁义＂，回归自然本性
《庄子－大宗师》中许由对意而子的批判，揭示了庄子对＂仁义＂的超越性理解。庄子并非简单否定儒家的仁义思想，而是将其置于更广阔的自然视野中重新审视。真正的＂仁＂是道的自然属性，不带有任何偏私与目的性；真正的＂义＂是万物各得其所的自然状态。
庄子的＂仁＂思想对现代人的启示在于：我们需要打破固有的道德框架和认知局限，回归自然本性，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与幸福。这不仅是一种哲学思考，更是一种实践智慧，指导我们在复杂多变的现代社会中，保持内心的澄明与宁静，实现与自然的和谐统一。
正如许由最后所言：＂此所游已！＂庄子的＂仁＂思想最终指向的是一种超越性的存在方式－－在道的视野中，我们不再受限于仁义是非的枷锁，而是与万物共舞，在自然的流动中找到真正的自我。这种超越性，正是庄子哲学对当代社会的珍贵启示。
夸克深度研究，２０２５－１０－２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