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庄子大宗师）请解读这段话。
《庄子－大宗师》中颜回＂坐忘＂的三个阶段——忘仁义、忘礼乐、同于大通，构成了庄子哲学中极具深度的心灵修行路径。这一修行过程不仅体现了庄子对儒家价值观的超越与重构，更蕴含着深刻的道家宇宙观与人生观。通过对＂坐忘＂三阶段的文本分析与哲学阐释，可以发现其与现代心理学中认知解离、正念冥想等概念存在惊人的相似性，同时与西方存在主义、现象学等哲学传统也有着深刻的对话空间。这种古今哲学与心理学的交融，不仅为理解庄子思想提供了新视角，也为当代人应对压力、实现自我超越提供了思想资源。
一、＂坐忘＂三阶段的文本内涵与递进关系
１．忘仁义：突破儒家伦理的初级阶段
颜回向孔子汇报修行进展时，首先提到＂回忘仁义矣＂。这一阶段标志着修行者开始摆脱儒家伦理体系的束缚。庄子并非简单否定仁义的价值，而是强调不应执着于仁义的外在形式与标签。在庄子看来，儒家的仁义是人为设定的道德规范，虽有益于社会秩序，却也可能成为心灵的枷锁。颜回忘却仁义，意味着他不再被这些概念所束缚，能够以更开放的心态面对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材料中提到＂回益矣＂，孔子回应＂可矣，犹未也＂，表明庄子认为这一阶段虽有进步，但尚未达到终极境界。庄子通过颜回之口表达的是一种对道德标签的超越，而非对道德本身的否定。这体现了庄子哲学中＂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即通过不刻意追求道德，反而能更自然地实践道德。
２．忘礼乐：消解社会规范的中级阶段
颜回进一步汇报＂回忘礼乐矣＂，孔子仍认为＂可矣，犹未也＂。礼乐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组成部分，代表社会规范与文化秩序。忘礼乐意味着修行者不再受社会形式与外在规范的制约，能够以更本真的状态生活。庄子认为礼乐虽有助于社会和谐，但过度执着会导致心灵的束缚。
这一阶段的修行比忘仁义更为深入，因为礼乐不仅是道德观念，更是社会行为规范与文化仪式的集合。忘礼乐意味着修行者已超越社会角色与形式，回归到更本质的存在状态。然而，庄子仍认为这一阶段尚未达到最高境界，因为修行者尚未完全消解自我意识。
３．同于大通：与道合一的终极阶段
颜回最终达到＂坐忘＂境界：＂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这一阶段标志着修行者已完全消解自我与世界的界限，与＂道＂融为一体。＂堕肢体＂指不再执着于身体的存在；＂黜聪明＂指超越感官与理性认知；＂离形去知＂则是对形体与知识的彻底超越；＂同于大通＂则意味着与大道相通，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
孔子对此极为震撼，称＂丘也请从而后也＂，表明他自认不及颜回，愿意跟随其后。这不仅是一种反讽，更体现了庄子哲学中＂道＂的超越性与终极性。庄子通过颜回的＂坐忘＂，展示了一条从伦理规范到形而上境界的修行路径，强调真正的自由与解脱在于超越一切人为设定的概念与形式。
三阶段的递进关系：忘仁义－－忘礼乐－－同于大通，形成了一个由浅入深、由外而内的修行阶梯。忘仁义是解除道德标签的束缚，忘礼乐是消解社会规范的制约，同于大通则是超越形而上界限，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这一递进过程体现了从具体到抽象、从个体到宇宙的认知层次提升，最终实现＂物我两忘＂的哲学境界。
二、＂坐忘＂与道家＂道＂论、＂物化＂思想的关联
１．＂坐忘＂与＂道＂论的哲学基础
＂坐忘＂的核心在于与＂道＂合一。在道家哲学中，＂道＂是宇宙的本源与规律，是万物的宗师。庄子认为＂道＂无形无相，不可言说，只能通过体悟来接近。＂坐忘＂正是体道的一种方法，通过＂离形去知＂，修行者得以摆脱形体与认知的局限，与＂道＂相通。
庄子在《大宗师》中通过女偊教卜梁倚学道的寓言，说明了学道的过程其实是个抽象化的过程，从对听闻的（＂天下＂）、周边的（＂物＂）以及切己（＂生＂）的事物与事件中抽象出来，而认识其＂道通为一＂者，亦即站在一个洞彻一切的高度上。这一高度谓之＂见独＂，＂见独＂的境界亦即大化的景观，这一境界，即是＂入于不死不生＂。
２．＂坐忘＂与＂物化＂思想的内在联系
＂坐忘＂与＂物化＂是庄子哲学中相互关联的重要概念。＂物化＂指万物的转化与统一，庄子认为万物由＂气＂构成，本质相通。在《齐物论》中，庄子通过＂庄周梦蝶＂的故事，生动地阐释了物化的思想：庄周与蝴蝶本是完全不同、截然有别的二物，通过＂梦＂这一媒介，两者模糊了边界和区别，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统一体。
＂坐忘＂正是实现＂物化＂的修行方法。通过＂离形去知＂，修行者消解了自我与外物的界限，使个体融入自然大化之中。庄子认为，人若能＂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就能顺应自然的变化，达到与万物同化、无分别的境界。
３．完整的修行路径模型
庄子构建的修行路径可以概括为＂外天下－－外物－－外生－－坐忘－－物化＂的阶梯式结构：
－－外天下：超越对周遭世界的感知和执着，忘却肉身所处的生存环境。
－－外物：消解对具体事物的执着，不再被外物所束缚。
－－外生：超越对生命本身的执着，不再恐惧死亡。
－－坐忘：通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达到与道合一的境界。
－－物化：最终实现与万物同化，达到＂相忘乎道术＂的最高境界。
这一修行路径模型体现了庄子哲学中对＂无我＂、＂自然＂与＂大化＂的追求，强调通过逐步消解对外在事物的执着，最终回归到与道合一的本真状态。
三、＂坐忘＂与现代心理学概念的对比分析
１．＂坐忘＂与认知解离
认知解离是接纳与承诺疗法中的核心概念，指个体意识到，思想的本来面目仅仅是来来去去的语言刺激，而不是必须遵守的语言规则和真理。认知解离的疗愈机制不是矫治对个体产生消极影响的认知本身，而是将认知的字面意义与其不良功能分离开来，改变语言对个体的僵化影响。
＂坐忘＂的＂离形去知＂与认知解离有惊人的相似性。庄子强调通过＂离形＂消解对身体的执着，通过＂去知＂消解对理性认知的依赖，这与ACT中将想法与现实分离的机制一致。然而，＂坐忘＂比认知解离更为彻底，不仅解离认知，更进一步解离感官与形体，最终达到＂同于大通＂的境界。
２．＂坐忘＂与正念冥想
正念冥想是一种非评判的、有意识的当下觉知训练，强调观察自己的思想、情绪和身体感受而不加评判。其核心机制包括集中注意力、觉察身体与情绪状态、顺其自然、不作评判等。
＂坐忘＂的＂虚而待物＂与＂听之以气＂与正念冥想有相似之处。庄子认为人应＂虚心无著＂，即保持心灵的空明状态，不执着于外物。这种状态类似于正念的＂觉察当下＂，但庄子更强调通过彻底的＂忘＂来实现心灵的自由。
３．＂坐忘＂与积极心理学
积极心理学关注人类优势与幸福感的培养，强调通过培养感恩、乐观等积极情绪来提升生活质量。＂坐忘＂的＂同于大通＂境界，虽不直接强调积极情绪，但通过消解自我与外物的对立，实现了心灵的宁静与自由，这与积极心理学追求的＂心理幸福感＂有内在联系。
庄子认为，真正的幸福源于＂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心灵状态，这与积极心理学强调的＂心流＂体验相似，都是通过超越自我意识，达到专注与和谐的状态。
四、＂坐忘＂的现代心理学应用价值
１．在心理治疗中的应用
＂坐忘＂的修行思想可以为现代心理治疗提供启示：
－－焦虑与压力管理：通过＂忘仁义礼乐＂，消解对社会规范与道德标签的过度关注，有助于减轻因社会压力导致的焦虑。
－－创伤后应激障碍：通过＂离形去知＂，帮助患者从创伤事件中抽离，减少对创伤记忆的执着。
－－抑郁症干预：通过＂同于大通＂，帮助患者超越对生死的恐惧，重建对生命意义的认知。
已有研究表明，正念冥想等与＂坐忘＂相关的心理技术在治疗焦虑、抑郁等心理问题方面具有显著效果。例如，一项针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正念冥想干预研究发现，干预后患者焦虑抑郁症状明显改善。
２．在自我成长与人格发展中的应用
＂坐忘＂的修行思想对现代人的自我成长具有重要启示：
－－认知灵活性提升：通过＂忘＂的过程，培养对不同观点的包容性，增强认知灵活性。
－－情绪调节能力：通过＂离形去知＂，减少对情绪的执着，提高情绪调节能力。
－－自我实现与潜能开发：通过＂同于大通＂，超越自我限制，实现潜能开发与自我超越。
现代心理学研究也证实，类似＂坐忘＂的冥想练习能有效提升个体的认知灵活性与情绪调节能力。一项针对大学生问题性移动社交网络使用的正念认知干预研究发现，干预后学生手机依赖总分、失控性、戒断性和逃避性因子得分显著降低，正念水平显著提高。
３．在应对现代性困境中的价值
现代社会面临的异化、焦虑、孤独等问题，与庄子所处的时代有相似之处。＂坐忘＂思想为应对这些现代性困境提供了独特视角：
－－对抗信息过载：通过＂忘＂的过程，帮助个体从信息爆炸中抽离，恢复内心的宁静。
－－缓解社会比较压力：通过＂离形去知＂，减少对他人评价的过度关注，降低社会比较带来的压力。
－－重建生命意义感：通过＂同于大通＂，帮助个体在无意义感中重新找到与宇宙的联系，重建生命意义感。
庄子认为，＂帝王之业，圣人之余事＂，强调超越世俗价值的束缚，这与现代积极心理学倡导的＂心流＂体验和存在主义心理学强调的意义创造有内在一致性。
五、＂坐忘＂与西方哲学传统的对话
１．与存在主义的对话
存在主义哲学强调个体自由、选择与责任，关注生命的意义与存在的本质。庄子的＂坐忘＂思想与存在主义有深刻对话空间：
－－自由与责任：庄子追求的＂无我＂状态与萨特强调的＂绝对自由＂有相似之处，但庄子更强调通过＂忘＂来实现自由，而非通过选择。
－－生命的意义：庄子的＂同于大通＂与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都关注生命的意义，但庄子更强调与道合一的超越性意义。
－－焦虑与异化：庄子对＂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的批判与马尔库塞对＂单向度人＂的批判相似，都关注现代社会中的异化问题。
２．与现象学的对话
现象学哲学强调对事物本质的直观把握，关注意识与存在的关系。庄子的＂坐忘＂思想与现象学也有对话空间：
－－现象学还原：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与庄子的＂忘＂有相似之处，都是通过悬置日常认知，达到对事物本质的把握。
－－主体性消解：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与庄子的＂离形＂思想相似，都关注身体与意识的关系。
－－知觉与存在：庄子的＂听之以气＂与海德格尔的＂在世界之中存在＂都强调一种超越理性认知的存在方式。
３．与后现代思潮的共鸣
后现代思潮批判现代性中的理性霸权与二元对立，强调多元性与差异性。庄子的＂坐忘＂思想与后现代思潮有共鸣：
－－反理性主义：庄子对＂知＂的批判与福柯对知识权力的解构相似，都质疑理性认知的绝对权威。
－－主体性消解：庄子的＂吾丧我＂与德勒兹的＂无器官身体＂都强调消解传统主体概念。
－－差异与流动：庄子的＂大通＂与德里达的＂延异＂都强调事物的流动与差异性。
六、结论与展望
颜回的＂坐忘＂三阶段——忘仁义、忘礼乐、同于大通，构成了庄子哲学中一条完整的心灵修行路径。这一路径不仅体现了庄子对儒家价值观的超越与重构，更蕴含着深刻的道家宇宙观与人生观。通过对＂坐忘＂与现代心理学概念的对比分析，可以发现其与认知解离、正念冥想等现代心理技术存在内在一致性，为现代心理治疗与自我成长提供了思想资源。
＂坐忘＂思想的现代价值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它为现代心理治疗提供了哲学基础，帮助人们理解如何通过消解自我意识来缓解心理问题；其次，它为现代人的自我成长与人格发展提供了方法论指导，强调通过＂忘＂的过程实现潜能开发与自我超越；最后，它为应对现代社会的信息过载、社会比较压力与生命意义危机提供了思想资源，帮助人们在物质丰富的时代重建内心的宁静与自由。
未来研究方向可以包括：一是深入探讨＂坐忘＂与认知科学、神经科学的关联，通过实证研究验证其对大脑功能的影响；二是将＂坐忘＂思想系统化地整合到现代心理治疗体系中，开发基于＂坐忘＂的新型心理干预技术；三是从跨文化视角比较＂坐忘＂与西方哲学中类似概念的异同，促进东西方哲学的对话与融合。
总之，颜回的＂坐忘＂不仅是古代道家哲学的精华，更是现代人应对心理压力、实现自我超越的宝贵思想资源。通过对＂坐忘＂三阶段的深入理解与创造性转化，我们可以在现代社会中重新发现这一古老智慧的当代价值。
夸克深度研究，２０２５－１０－２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