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思录 0041-0060

0041 一根草,如果它知道自己是这一根草,还会象以前那样羡慕树的高大,花的美丽吗?我想它决不会了,而是全身心地去成为这一根草。问题是,这一根草怎么会知道自己是这一根草呢?难道是上天告诉它的吗?不,不是这样的。毋宁说是自己明白的,是自己规定自己的。天就是自己,仁。这就叫觉悟。觉悟一定是具体的,决不是灵光一闪,而是根源于生命自身的成长,所经历的全部苦恼和迷妄,以及持续不断的对自身和事物的体验、探索和认识。现在这根草终于明白自己是一根草,这一根草了,而且同时还知道,原先自己曾羡慕不已的树啊,花啊,乃至于天地万物,都是它的化身,一切属于自己,就是自己。关键在于,它是作为这一根草,而不是作为它的化身觉悟的。就像我,是作为我这个人,而不是作为此身的五脏六腑而觉悟的。

0042 宋禅师青原行思有参禅三重境界之说:一重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二重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三重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我的说法是:人生可以有六重境界:一是看山无山,看水无水;二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三看山非山,看水非水;四是看山是水,看水是山;五是看山成山,看水成水;六是山就是我,我就是水。五六就是仁者的境界。

0043 有人说,中国人没有思辨的能力。这是完全错误的。不同的是,西方人以思辨为大能,如苏格拉底的诡辩术,亚里斯多德的形式逻辑,康德的先验逻辑,黑格尔的辩证逻辑,等等,无不以逻辑为其学说的基础。逻辑就是思辨,思辨就是逻辑。思辨就是以逻辑的名相游戏。中国古人不但早已有之,且更有趣生动。但自古以来,中国人不重视也不喜欢这种思辨,一是本身不过是思想的中间环节,没有落到实行处,小技而已,更因为凡以此为标榜的人多是些佞人,学者如惠施墨家,政客如苏秦张仪。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说的就是这类人。这类人就是西方人,今日西化的中国人也是西方人。中国古人看重的是另一种更高维度的思辨,我以为是真正的思辨,那就是觉-悟,就是反求诸己,举一反三,一通万通。所以禅宗才可能从繁琐的因明唯识中开展出来,而现代哲学-科学的思辨正好相反,追求的是外在的体系化的现象事物的确定性和唯一性,即所谓真理,而不是丰富自己的心灵和德性。

0044 我现在要了解一个人,就是和他讨论一下论语。我很快可以知道这个人是不是一个好学者,一个觉悟者,一个致仁者,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人,其学问的程度,人品和慧根如何,是君子还是小人。要是此人从来没有读过论语,或者不以为然,那么无非是说,此人尚不足与议,不管他可能受过良好的现代教育,著作等身,功成名就。

0045 孔子活到今天,他的思想一定会随着学而不厌而发生很大的变化。那么,论语里的子曰作为孔子二千多年前说的话,在今天当然有所损益,唯一不变的是仁道,也就是自觉的天性-天命。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孔子不是别人,而是我,我就是孔子,而且只有我才可能是真正的孔子;也可以说,我是孔子的儿子,孔子就是我的父亲。作为孔子的我与作为孔子儿子的我,是同一者。这就叫孝和孝道。孝道就是仁道。古今中外,一切反对和指责我这种说法的人,他们都不可能是孔子或孔子的儿子。他们不过是指鹿为马的自蔽的僭言者,自以为是,人云亦云罢了。

0046 仁与人,犹龙与蛇。表面上,两者几乎完全相似,但就性情言,截然不同。龙来自天界,蛇是地球生物。尚未觉悟时,龙以为自己就是蛇类的一员,一直按着蛇的方式成长。问题是,不管龙如何努力,比起蛇,大抵坎坷;或有成功,也不能久,且对蛇的生活,始终觉得无甚趣味。而且,鲜有龙成为蛇的领袖,原因很简单,蛇不能适应龙对蛇的要求,更确切地说,蛇习惯于将龙的思想归于某些不切实际的、蛇所想象的以为理想化的非蛇性的东西,或者说,归于龙性。有关龙的传说,不过是聪明的蛇用来吓唬愚笨的蛇的神话;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蛇才留在地球,成为蛇。否则,蛇或许能成为龙,或许蛇的祖先就是龙,来自天界。

0047 什么是教化?就是教导+感化。教导在人为人,是由之,是理性,是教条,是传授,是奴仆,是导之以政,是免而无耻。感化在己为己,是自知,是觉性,是比喻,是领悟,是主人,是道之以德,是有耻且格。教导是听圣贤的话,感化是成为圣贤。教导是启蒙,感化是致仁。教导是小人之术,感化是君子之道。

0048 金刚经云:菩萨应离一切相,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我的说法是:君子应转相为德,志于学,学以致仁。

0049 读古书,人好批判,我只思过。

0050 系辞曰: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形者,特指人也,泛指物也。形而上者,犹子曰君子上达,上达者也,好学者也,君子也,仁者也。真正的形而上学,即是仁学,君子之学,学以致仁。形而下者,下流者也,常人也,为器之用而纵于私欲,则所谓形而下学,就是常人之学,泛指一切科学。

0051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序言里说:对那具有坚实内容的东西最容易的事是作出评判,比较困难的是对它进行理解,而最困难的,则是结合两者,作出对它的陈述。--这也许是西方人对子曰述而不作所能作出的最好注解。

0052 分析是不够的,还需要综合,但分析-综合都还是知性-理性的劳作,是无思想的逻辑的效仿和组合,必须反求诸己,激发悟性-觉性,以至于仁。

0053 回顾自己阅读论语的经历,每每感慨系之。可以说,我的一生,就是学习论语的过程。以前,我压根儿没有想到自己的心路历程,会终结于论语,反倒很同意黑格尔的说法,以为中国没有哲学,而奉为千古经典的论语不过是寻常的道德教条。现在我当然明白了,包括黑格尔哲学在内的西方思想,是我必须恶补的功课,为此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否则我不能扬弃西方,回到东方,回到论语,回到孔子,回到自己,回到仁。今日之中国也是如此,要不是汉语尚存,几乎已完全西化,而这正是中国人必须经历的异化环节,但只要华夏民族的血脉不断,精神的基因还在,甚至可以说论语一书尚存,那么总有一天会幡然觉悟,而跃升到更高的维度,否则,西化就是中国的劫难。论语的价值,阅读论语的意义,也就在这里,即自身觉悟,成为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一个真正的中国人,而不是成为某一方面的专家学者和职业人士,更不是沦为只会赚钱消费,不知天性-天命,忧患不免,纷争不绝,恣意妄为,终有一死的地球生物。有人可能会说,参悟可以,难道非要学习论语吗?儒释道三教,各种科学,乃至江湖术数,不都标榜自己是圣传神授吗?即使同为经典,学者可能更重视老子道德经、周易和佛经等。也许吧,但以我的愚钝、固执、经验和亲证,诚非论语不可,不妨说,子曰乃是参悟属己的天性-天命的最好文本媒介,最接生命,最切实际,最合人事,也最简明不过,仿佛在场亲聆孔子的教诲,而每有所悟,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以至拈花一笑。

0054 何谓等待?不是守株待兔,不是抱柱之信,而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这就是仁者的等待,自行其道,等待自己,而不是等待异己的他者。仁道所之,皆我所待,成己之是,化成一切。常人不然,有所待而有所等,所等所待无非是外在的东西,其实就是私欲,虽或如愿,转瞬即非,又开始新的等待。人而不仁,就像贝克特的那位戈多,总是活在等待之中。

0055 孟子见梁惠王,王唤他叟,如此傲慢无礼,不以为冒犯,而对弟子,又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样子。他对齐宣王好勇好货好色的对答,几近谄媚。他见梁襄王,出来就说人家不似人君。他说: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又说:余岂好辩哉?余亦不得已也。足见孟子的作派,与孔子相比,乃君子小人之别。当然,孟子的一些说法,诸如仁者无敌,与民同乐,浩然之气,恻隐之心,反求诸己,求其放心,立乎其大,万物皆备于我,良能良能,等等,虽对我有启发,但似是而非。譬如什么叫仁?孔子多方面说仁,从未定义,而孟子则把仁义二字挂在嘴边,然而他的病根却是不仁,就像庄子里的盗跖,不也标榜仁义礼智信吗?再如孔子讲君君,从未说过轻君。人而不仁,必待其君。人既有君,如何能轻?孟子则口说君为轻,如杀纣如诛一夫云云,但遇到活着的人君,不管如何昏顽,都是一副讨好的态度。所以,他的民为贵主义,几近乡愿。孟子说人之患在好为人师,说的就是他自己,且好为人君之师。孔子绝不会以君师自居,可与之言则言,无可无不可,不听则罢。孟子不明白真正的人君不是他者可以教出来的,而是自觉自成的,故必为仁者。至于孟子的王道,可以说是上下不着的空想主义,话术而已。总而言之,孟子的问题可以归结为三句话:言行不一,紫以夺朱,巧言令色。儒家把他与孔子拉在一起,合称孔孟之道,又封孟子为亚圣,宋儒后列入四书,尤推崇孟子,说明与孟子正是一路。民间骂儒家: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恐怕不是空穴来风,始作俑者也许就是孟子。

0056 生而为人而活在人间,不是为了追求属人的幸福,也不是赋予世间生活以属人的意义,而是成为自己。成为自己,就是成为真正的人。只有领悟属己的天性-天命,才才可以成为自己。如果人生有什么意义,那么这就是唯一的绝对的意义。如果连自己都不是,那还有什么好说呢?苟活罢了。

0057 中西医本质是一样的,都是知性-理性对生命现象的表象所产生的科学,只是表象系统不同,西医用二分法,中医用阴阳五行天地人,自成体系,各有效用。这是文化的差异。不过,作为科学的中医还不是真正的中医,而是中医的异化。这个意义上,西医也是中医的异化。黄帝内经说上工治未病,然既未病,他者何为?答曰:无为。无为非是不为,而是自为。自为就是自治,自治就是致仁。孔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就是这个意思。恒者,仁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不能自觉自知,更不能自治,故必求于他者,难免上当。问题在于,他者或知病理,却不可能亲证病痛,虽对症下药,犹如刻舟求剑,缘木求鱼。治身如此,治国治天下亦然。自治就是仁政。古有仁医的说法,仁医必为仁者,非仁者不能为医,不是技术有多高明,几把草药而已,而是道德俱全,洁身自好,一体同仁,移风易俗。医道,就是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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