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61-0170

0161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论语述而)

见善者而从之,善者固是我师;见不善者而知善者,不善者也是我师。问题是,能见善或不善者是谁?己也。所以,师非他者,其实就是自己。是则不但三人行必有我师,一草一木都可以为我师。知善而从,见不善而改,必是自知自见,而非人云亦云,己善才能见善知善,见不善知不善。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其善或不善只是现象之见,如果不能反求诸己,虽有是非观念,但出于利害私谋,不必择而从之或自过而改,知行不一,孔子是以自述经验,勉人好学,勿以无师为不学的借口。进言之,仁者自师,不师,不为人师,故能师,师人之师,不师人之所师,成师之是,师成万物。常人则以他者为师,寻师访道,其师在外,各据门户,标榜道统,党同伐异,故必好为人师,卖弄学问,以师谋私。这不是孔子所说的师,而是师之蔽,师之异化,非师之师。三人行必有我师这句话,历来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但也只是说说罢了,常人信以为师者,总还是有师之名者,如儒家尊孔子以大成至圣先师之名,无非以大名迷惑世人,使其亦步亦趋。此岂为师之道?师道,就是仁道;仁道,就是师道。人间无师。

0162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论语述而)

史记世家载:孔子与弟子习礼大树下,恒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于是说了这番话。这正是仁者大无畏的精神,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杀身成仁。流注以为孔子的意思是上天授我以如是圣性,如是之德,故而不惧桓魋之害,那是常人的猜度和想象。如果真是这样,孔子岂不成了自欺欺人的可笑之人?天者,仁也,不是常人所信的上天上帝。天命,不是上天上帝的使命,乃唯我自性之自命,觉即在焉。自信如此,孔子所以临危不惧,泰然处之,无论生死,不违天性-天命,非是自以为有上天的护佑,刀枪不入,他者不能加害。人而不仁,私如原子,明哲保身,贪生怕死,如果遇此危局,大抵要惟恐避之不及了。

0163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论语述而)

天地万物,自行其道,各成其是,是则何隐于人,何隐之有?人蔽知见,为知性-理性所控制,一切异化为外在的现象-表象-对象,故以为所见之外之后,所知之内之里,必有隐者,所以上下求索,不能穷尽,不知这是人欲,而所知一切,唯己造化,皆备于我,不外此心。这就是为什么二三子以为孔子有所隐而不为他们所知。孔子自述如此,以解二三子之疑,但更深的意思是,若能反求诸己,庶几可以自悟而觉,则无隐矣。隐必自隐,不能自见,故以为他者有隐于我。譬如响鼓,击之即响,不击不响,非是鼓有所隐于人,而是无击鼓者。这就是人知的局限,拘泥现象,固执名相,有所知必有所不知,不知所以求知,自以为知,其实无知,而只有固定的知识,那不过是知之迹,而非知,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这样的知不是真知,而是知之异化,人言罢了。唯至于仁,而有仁知,曰自知之明,全体明觉,是则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

0164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乎。”(论语述而)

所谓圣人,不过是名相-标签-偶像,而无其实,所以不得而见。仁者行于人间,就是活生生的君子,才是可见的。所谓善人,亦然。这就是说,君子才是真正的圣人,有恒者才是真正的善人;真正的圣人必是君子,真正的善人必是有恒者。仁者,就是真正的圣善之人。为什么?因为仁即至圣至善,圣之为圣,善之为善,圣之所以圣,善之所以善。孔子所以说得见君子善人斯可矣,否则只是传说,人云亦云而已。人而不仁,以名为实,以虚为盈,以妄为真,以得为德,一切异化异己,渺若微尘,苟活于梦幻泡影,醉生梦死,随波逐流,如果不能致仁,那么要想自由自在,成己之是,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真正的圣人善人,几无可能。譬如孔子,儒家以为大成至圣,只是虚名之物,而不是那位真正的孔子。学者只有成为孔子自己,才是孔子所期望的,也只有这样,才能见到孔子。有人可能会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答曰:因为我就是孔子。

0165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论语述而)

参145章。我非不知而作之者,就是诚之为言,述而不作,在己。不知,所以作也;自以为知而作之,作之甚也,是皆人为,所知在外,在人。那么,什么叫作?就是原子个体对现象的表象,就是对异己的认识对象的分别、猜度、独断和僭言,且必加诸他者。一言以蔽之,作,就是认识,就是异化,就是自蔽,就是不仁。人而不仁,知性-理性主导的一切认识活动及其产生的一切事物,宇宙天地,众生万物,人类世界,乃至于一切艺术的创作、科学的发现和技术的发明,都是作,然而人却把这一切当成外在的真实而归于上帝的创造和恩典,浑然不知都是此心的造化,我就是真正的上帝--仁,且非创造外物,而唯塑造自身,也就是说,一切其实都是仁道,一切都是仁德,一切都是仁之道-德。这就叫述。述,就是仁道。仁道所之,万物化成,仁者所以德备。

0166 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论语述而)

多闻而从之,成人之学,要在行也。多见而识之,童稚愚夫妇之学,启蒙也,所以说是知之次,初学的意思。但择善而从,有两种情况:一是人以为善而从之,一是己以为善而行之。前者是常人之学,后者则非致仁不可。仁即至善,善之为善,善之所以善。故唯仁者能择其善者,成人之善,不成人之恶。人而不仁,不能真知善恶,大抵以利为善,以害为恶。子曰:苟志于仁也,无恶矣。人而不仁,虽为善,亦恶,恶在不仁。

0167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论语述而)

难与言,就是不可与言。然而孔子不但见了童子,而且还与他谈了话。门人惑,不是说他们不明白孔子为什么这样做,而是固执于成见,所以迷惑。惑在门人,不在孔子。孔子说过: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也说过: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互乡难与言,不过是人云亦云,固然有其成因,岂是人人如此?而且人必有其自身成长,不管过去如何,现在不一定还是那样。童子既求见孔子,说明他有一改前非而求上进之心,孔子所以许之。仁在其中矣。互乡易于言也。易在己,难在人。此章的要点在门人惑三字。惑即蔽也。人而不仁,自以为有所知,不知自己有所不知,更不知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所以惑也。难与言者,门人乎?

0168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

我欲仁,仁斯至矣!仁者,己也;至者,觉也。欲仁,学以致仁也。仁,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近之至也,觉即在焉。人而不仁,执相以求,不可得也,则又远之至也。

0169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论语述而)

流注多以为孔子为尊者讳,根据在春秋公羊传闵公元年:冬,齐仲孙来。仲孙者何?公子庆父也。公子庆父,则曷为谓之齐仲孙?系之齐也。曷为系之齐?外之也。曷为外之?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但,这是常人之见。仁者诚之为言,何讳之有?若以为昭公不知礼,反说其有礼,岂非自欺欺人?不诚如此,君子耻之。而且孔子以为昭公知礼,乃是孔子对昭公的深切了解,至于昭公自己是否真的知礼,他者焉知?如果仅在道听途说人云亦云的某件事上说人之是非,那么还停留在礼制之表,已是非礼。为什么?礼之本,仁也。人而不仁,如礼何?陈司败不知己过而责人之过,所以成过,而孔子则闻而自勉,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仁与不仁,立见分晓。

0170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论语述而)

文,泛指所操的语言、文章辞句和现成的知识。仁者行于人间,既生而为人,则在人可以见闻的方面,当然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莫吾犹人也。区别唯在于躬行。躬行,就是诚行;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终于德备。这就叫躬行,非仁者不可。人而不仁,私我欲使,趋利避害,焉得躬行?躬行在德,焉可求而得之?所以吾未之有得。常人以得为德,执而行之,那不是躬行,而是贪欲,是执着,是迂腐。历来注家多以为孔子常为谦辞,且以为美德,这是常人自以为是,不能诚也。孔子自述,句句真实无欺,最可宝贵,君子可印。如果故作谦虚,那么孔子说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岂不是自命不凡? 这些都是常人的毛病,根在自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