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11-0220

0211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论语子罕)

匹夫之志,私也,人欲而已,在己,他者不可夺也。三军在外,帅者位也,在人,所以可夺,匹夫之争也。后人多以为孔子此言乃许匹夫之志,完全是望文生义。孔子是叹人之自蔽和私欲,顽固难克。且更有一层深意,盖志唯仁道,觉即在焉,学者不可沉溺人间而自夺其志,必学以致仁,斯可也。

0212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论语子罕)

君子不耻恶衣恶食,但不耻恶衣恶食者,不知其仁,不必仁也。诗云: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意思是,一个人如果不忮不求,就不会与人相比而起贪妒嫉恨之意,那么即使衣敝缊袍,也不会觉得自卑丢脸,引申的意思是,能安贫乐道。其由也与!子路受到孔子的肯定和鼓励,终身诵之以自勉,却不知所以然。所以孔子说是道也,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是在衣食住行等日常事情上不忮不求,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明道,学以致仁,人而仁,才可以真正达到无忮无求的境界,且只有这样,才能忮能求,忮天下之忮,不忮天下之所忮;求天下之求,不求天下之所求。此仁者之忮之求。仁者必也忮求乎!

0213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

松柏,仁之喻也。春夏之季,万物生生,争奇斗艳,不知良莠,必待秋冬之临,万物次第凋零,而独见松柏长青。仁者行于人间,和光同尘,与常人无异,且多木讷寡言,朴素无华,人不以为奇。然在常人不堪之时,而能固穷,不改其乐,则可知其仁。

0214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

人而不仁,如原子个体,一切异己在外,虽能分辩现象-表象-对象而有所知,但私我欲使,近为生存之计,远为死生之虑,利害所及,大抵不能不忧不惧。唯学以致仁,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才可以不忧不惧,而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唯仁道不违,成己之是,化成一切,不负天命。所以,人而仁,才能不惑;仁而人,才能不忧;不惑不忧,才能不惧。知仁勇,三而一,必待觉悟而达乎仁,才成其之是。不然,不惑反为自蔽,不惧也只是匹夫之勇。

0215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

学有常人之学,也有君子之学;有学以致用,也有学以致仁;所以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道有外道,也有仁道;外道在人在物在用,仁道在己在德在化;所以说可与适道,未可与立。立有常人之立,乃为等级地位,无非功名利禄;也有仁者之立,天性所在,天命所之,唯仁道不违,成己之是;所以说可与立,未可与权。什么叫权?就是使人由之而加诸其身的统治权力,人政之权,非仁者不可与之。人而不仁,私我欲使,若与之权,必为祸人间,天下大乱。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就是这个意思。仁者自治,始终南面,而天下此心,一体同仁。天性-天命,即是仁权,仁者之权,生命之权,存在之权,造化之权,一言以蔽之,就是自己成为自己的自由意志,焉可与让?孰可与让?不能致仁,即是自丧其权。不仁,就是出卖自己,而为人欲之奴。进言之,西方思想有所谓天赋人权的说法,但那不过是知性-理性的狡计,有名而无实,与上帝、真理、天、道等概念之物一样,不过是由统治阶级操控和代言、用来迷惑常人的外在的名相-偶像。仁,明觉的自己,才是天赋人权的本来面目,权之为权,权之所以权。所以仁者不为人权,故能权,权人之权,不权人之所权,成权之是,权成万物。

0216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尔。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论语子罕)

唐棣树的花,摇曳开合。既是吾之所爱,我能不思念你吗?可是你如此遥远。然而,那唐棣花,不正在此心怒放吗?未之思也,可知孔子所说的思,仁者之思,不是常人的情绪意欲,不是智者的忧虑谋算,不是科学的分析综合,而是生命的自身成长,精神的领悟,此心的造化,万物的化育,天性的实现,天命的完成。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就是这个意思。

0217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

先进于礼乐,指接受一般的礼乐教育,而能按礼制的要求规范自己行为的人,所以孔子说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之,就是用礼乐的体系教育百姓,使人由之,成为遵守礼制的有教养的文明人。野人,泛指尚未受过礼乐教育的常人,尤其是青少年,而不是指所谓的蛮夷民族。因此可以说,先进就是启蒙,是教,是常人之学,是语下,是要求,是认识,是效法,是顺从。而后进于礼乐,唯指学以致仁,达乎礼乐之本,是诲,是君子之学,是语上,是启发,是自知,是觉悟,是自行。当然,后进必以先进在前,而反求诸己,但先进与后进,不仅是时间的次第,更是维度的跃迁,是自身扬弃自身。先进在人,为人政;后进在己,为仁政。君子一词,孔子从来不是指称作为统治阶级的贵族子弟,而唯指学以致仁的好学者。仁者行于人间,男曰君子,女曰淑女。

0218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论语先进)

从我于陈蔡者,指随孔子周游列国,生死与共的二三子,特指颜回子路子贡。不及门,意思是尚未致仁,而不是说他们没有取得进入所谓孔门或儒家的资格。孔子所以深惜之。孔子虽独许颜回好学,却从未许其仁,连可谓仁也也没有说过,不知其仁也。孔子殁后,后学宗派林立,各行其是,于是有百家争鸣,及至汉武而独尊儒术,用孔利孔至极,亦夺孔悖孔之极,孔子从此异化为圣人偶像而实亡于人间,源头正在此。圣人,仁之蔽也。仁者无后,孔子或早知矣。所以,学者必须回到孔子,成为孔子。这才是张载说的继绝学。如果只是从而不及,继之何为?不过是承续道统之名,俗学而已。

0219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 (论语先进)

韩诗外传云:子骞早丧母,父娶后妻,生二子。疾恶子骞,以芦花衣之。父察之,欲逐后母。子骞曰:母有一子寒,母去三子单。父善之而止。母悔改之,遂成慈母。关于闵之骞的孝迹,传说大抵如此。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大意是周围的人对子骞后母兄弟赞美子骞孝顺的话挑不出什么毛病;也可以说,人不能挑拨子骞与其后母兄弟的感情;也可以说,虽非亲母兄弟,但子骞对待他们,就像亲母兄弟一样;也可以说,人们都认为子骞是孝子,而没有反对的意见。虽然,学者须注意,孔子许子骞之孝,非是现象说事,人云亦云,而是许其谏父不逐,感动后母,而成父母兄弟之是,孝成父母兄弟。且能如此者,必一体同仁而能以天下父母兄弟为自己的父母兄弟,化一切众生为自己。这就叫亲亲,诚非仁者不可,孝之至也。孝道即是仁道。人而不仁,以原子个体自居,一切异己在外而为私利,则必有间可间矣。

0220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论语先进)

孔子说起颜回,多为赞许鼓励,就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生怕它不小心打碎了。颜回可以说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学生,但这恐怕也是颜回的根本问题,终不能脱下学生的行头。孔子期望于颜回的,岂是做自己的好好学生?而是要让他成为自己,延续自己,发展自己。孔子视颜回为自己的后生,真正意义上的儿子。虽然,也许是孔子的高大形象抑制了颜回的觉性,也许是颜回固然好学,一切方面都符合君子的要求,唯独根器似乎不足,也许颜回早已觉悟,明明白白,但孔子既还活着,那么就做他的完美学生。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差不多也是这个意思。可惜,颜回早死,确乎非助我者也。孔子为之大恸,仿佛众生之死,天下之丧,宇宙之毁,然而天命未竟,仁之殇乎!孔子岂会如腐儒一般,拘泥礼制之事,而纠结于有椁无椁,薄葬厚葬?所以,门人厚葬之,或可略慰孔子之哀。而颜路如能不请而自行为颜回作椁,或将不失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