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31-0240

0231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论语先进)

参0193章。天命未竟,不可死于非命。这是孔子的畏,乃畏天命,不敢轻死。颜回不然,以追随孔子为其道,为其命,所以说子在回何敢死。颜回之所畏者,乃是孔子而非属己的天命。而这正是颜回的根本问题,即尚未致仁,命非天命,道非仁道,皆在外而有所待,惜又早死,半途而废。孔子为之恸,如己之丧。孔子说颜回只见其进,未见其止,非有助于我,原因就在这里。也可以说,孔子行的是仁道乾道君道,颜回行的则是人道坤道臣道。孔子视颜回如自己,颜回则把孔子当成师父。所以,这件事虽然令人感动,还只是人孝,而未达乎仁孝。颜回如果说:文不在兹乎!匡人其如予何?孔子听了,也许会感到无比欣慰。附:孔颜乐处的区别也在此。学者可参之。

0232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曰:“然则从之者与?”子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论语先进)

什么叫大臣?唯指仁臣,仁者为臣,臣臣之臣,以仁道事君,不可则止,当仁而已。什么叫具臣?就是人臣,常人为臣,辅佐人君,以身事君,为才器之用,不改其私,遵循的是属人的道德准则,孔子所以说弑父与君,亦不从也。进言之,仁者不器,不君不臣,不为人君人臣,故能君能臣,君人之君而不君人之所君,臣人之臣而不臣人之所臣。齐宣王问孟子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对曰:于传有之。曰:臣弒其君可乎?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季氏问大臣,是问人臣,而不是仁臣,与孔子心目中的大臣不是一回事。

0233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论语先进)

贼夫人之子,可知子羔的能力和阅历大概还不足以为费宰,如果就任,不但可能不利当地的治理,也无益于自己的学业。子路大不以为然,认为那里有众吏百姓,有行政机构,可以向他们学习,在工作中学习,不一定非要读书。但,这是答非所问,孔子说的是子羔是否称职,因为费宰的责任,乃使当地的民生和政治导向正途,而子路所辩,却在为学。似是而非,孔子所以严责之。

0234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子曰:“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论语先进)

子路之志,欲在大国之间,安邦强民,孔子笑而许之,乃深知其人,争先而不让,虽未及礼让为国,却是无道之世所必行,所以不可人云亦云,以为是在讥笑子路。冉有则志在富民,既能富七八十里,五六十里,则天下之富,亦可望矣。公西华愿为司仪,以为礼乐之事,而礼乐之本乃一,焉有小事?其志不可谓小矣。虽然,夫子独许曾晳,何也?盖三子志在人政之治,唯曾点之志,彷佛无事,置身自然,沐浴歌吟,一派祥和,岂非大同之美景,礼乐之实现,天下之大治,仁政气象?

0235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什么叫克己复礼?流注通常解读为克制自己,恢复周礼。这是常人之见,现象说事。以私克私,私欲犹在,一旦约束解除,更是泛滥。复礼不是恢复周礼之制,那不过是施加于人的外在的约束,不管传说如何完美,也无论是何时的作品,都是陈迹,或有损益,根本乃一,就是仁,自知之明,全体明觉。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墨守陈规,礼失根本,就叫礼崩乐坏。所以说克己复礼为仁。为仁就是致仁,就是觉悟,人而仁,而不是像常人以为的那样,是为了外在的异己的名为仁的名相之物。所以说为仁由己,唯在自觉,而非由人,即不可代劳,或使其自知。所以说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因为仁者无外,宇宙吾心,天下此心,一体同仁,皆备于我。所以,非礼勿视就是非仁勿视,非礼勿听就是非仁勿听,非礼勿言就是非仁勿言,非礼勿动就是非仁勿动;就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言以蔽之,诚而已。不然,颜回请事斯语,无非亦步亦趋。致仁,就是事情本身。

0236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论语颜渊)

大宾,就是国宾。出门如见大宾,意思是把所有人都当成尊贵的国宾,而无常人那种据于私我计较的外在的分别,如亲疏、远近或贵贱等;对待任何事,也与接待国宾一样,不敢怠慢,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大祭,就是天子之祭,为最高的祭礼。使民如承大祭,意思是治理民众,如同祭奉天地神祇一样恭敬,要让他们高兴,而不是剥削和奴役他们,这样百姓才能心甘情愿为国家出力而无怨声。己所不欲,固勿施于人,而己之所欲,亦不可强加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意思是自己无论出仕在邦或退居在家,都没有私怨。流注解读为国人和家人对我没有怨恨,未妥。孔子这番话乃是述而不作,唯就自己而言,而非对他者的要求。学者必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即知所述四端只是一事,致仁而已。仁者一体同仁,自然如此。人而不仁,虽事斯语,亦不过如此,不可及也。

0237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论语颜渊)

什么叫讱?就是在人看来,说话困难或谨慎的样子。而对自己来说,讱就是讷,非是不言无言,而是言不轻发,发必由衷。子谓闵子骞: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就是其言也讱的一个例子。不过,仁者固然其言也讱,但其言也讱者,不知其仁,也不必仁。学者不可像司马牛那样拘泥于其言也讱这回事,而必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则诚之为言,讱有其实,不必讱也。一言以蔽之,讱在致仁。人而仁,言行如一,言出必行,讱之何难?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固执名相,巧言为佞,人云亦云,言行支离,则讱之亦难,遑论行之。这个司马牛,就是眼前的活例子。

0238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论语颜渊)

人而不仁,微如原子,置身大千世界,为其生存,是是非非,生生死死,患得患失,焉得不忧不惧?所忧者欲也,所惧者害也,无非私也。除非致仁,则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一体同仁,则何忧何惧?故能忧能惧,忧人之忧而不忧人之所忧,惧人之惧而不惧人之所惧,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忧必于是,惧必于是。这就是仁者之忧之惧,忧自己不能致仁,惧自己有负天命也。

0239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论语颜渊)

什么叫明?就是无蔽,就是自知。谮愬不行,可谓明也已矣,不就是明,不知其仁,不必仁也。浸润之谮,谗之微也,就像不可见的病毒,不知不觉已侵害全身;肤受之愬,毁之切也,就像扎在身上的芒刺,不可或忍,非立去之而后快。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是所以谮愬之言大行于人之间。这就叫惑。惑,就是无明。进言之,我加诸人,谓之谮;人之加诸我,谓之愬。肤受之愬,必因浸润之谮;湿润之谮,必为肤受之愬。若能反求诸己,知我之加诸人即是人之加诸我,则庶几乎觉而仁。子贡抱怨说: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孔子说:赐也,非尔所及也。人而不仁,谗愬如鱼得水,焉可远之?必致仁乎!则一体同仁,无间无加,谮愬不行,可谓远也已矣。

0240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论语颜渊)

子贡所问,孔子所答,是人政,而非仁政。民信之矣,这个信是及物动词,指的是常人之信,是由之之信,而非知之之信;不信所以求信,所信在外,以物为信,信以为利;而足食足兵,乃人政之术,以取人之信,犹商鞅徙木立信,而非自信。只有无以为私,而仍能信,才是信之至,即自信,才是立之至,即自立;那么,即使去兵去食,也自信自立,不可动摇。否则,人而不仁,虽足兵足食而使信之,也是非信之信,毕竟不信,也是非立之立,毕竟不立。所以,民无信不立,要在致仁,用孔子的话说,就是克己复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