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401-0410

0401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礼记中庸)

中庸,仁之至也。论语中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也是这个意思。中庸乃是德行,唯在致仁,不可外求。但,鲜久矣与鲜能久矣,有所不同。鲜久者,指天下无道,世人久不闻中庸之道(仁者之言);鲜能久者,指常人或闻所谓中庸之道,但难免蔽于所闻,拘泥文辞,执相以求,而不能反求诸己以至于仁;此即人之中庸,以不偏不倚为处世的原则,自以为中庸,其实是投机取巧,调和折衷,无非私利之用,乃反中庸,故必不能久也。恒者,仁也。

0402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礼记中庸)

道唯仁道。仁道自行,不可行于人间。道之不明,所以道之不行;道之不行,唯因道之不明。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聪明人以仁为可欲,愚夫妇日用而不知;贤者求仁为仁,不肖者反之;皆不能致仁,不能觉悟而至于仁,不知仁就是自己,属己的天性-天命,觉即是焉,在焉。犹饮食之于人,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故唯仁者自知而知道之不明不行于人间,明知不可为而为,是仁道也。所谓过与不及,非以外物为参照,而唯是就自己言。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是即时中,则无过不及。人而不仁,即是人之大过不及,犹一叶扁舟在现象之海上飘荡,虽有指南针,不能无过不及也。

0403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礼记中庸)

舜,就是我。否则,我怎么可能知道他的想法?夫子自道也。这就叫大知,自知之明,全体明觉,而不是常人的对象见识。仁即大知,或曰仁知。好问好察,无非学以致仁。迩言指亲闻之言,非是流注所谓的浅近之言。隐恶扬善,就是成人之善,不成人之恶。且知恶而能改,即为善矣。两端,指人的二分知见,如善恶是非等,用现代的话说,就是成对的现象范畴;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意思是不偏执于现象-表象-对象的两极,而反求诸己,义以处宜,当下直行。中,仁也。仁即至善,一体同仁。是以仁者行于人间,无善无恶,故能善能恶,善人之善,恶人之恶。

0404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礼记中庸)

择乎中庸的中庸,不是中庸,而是人以为的中庸,有名而无其实。实者,仁也,德也。仁者中庸,自在自由,自为自成,择之何为?可择的不过是现象-表象-对象,异己之物而已。择乎中庸,犹亲设罟擭陷阱而自投其中,守之何为?这就叫自蔽。

0405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礼记中庸)

孔子虽许颜回之为人,言下之意却是惜其未致仁也,犹谓: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得一善而弗失之,固是其进也;而反身自觉,人而仁,是所谓止,止于至善也。是则虽择乎中庸,而未止于中庸;虽得诸善,而未止于至善。是孔子所以叹之也。子思恐也未明中庸之究竟,故引孔子言于此,以为褒奖之辞,非也。

0406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礼记中庸)

均天下,辞爵禄,蹈白刃,对人来说,固然很难,但也都是可为之事,皆在外也;然而中庸唯在致仁,强求不得,必待自觉,觉则至易,就是自己,不觉则难如登天。见常人执迷不悟,虽苦口婆心,却爱莫能助,反为言蔽,孔子所以深叹之。

0407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礼记中庸)

以子路好勇的个性,可知其所问的强,大抵是匹夫之强。孔子所以反问,示以三种强。真正的强,唯是仁者之强。仁道不违,一体同仁,杀身成仁,而无加诸他者,这就是仁者之强,是以和而不流,中立不倚,一以贯之。仁即强,强之至也。然而在人看来,仁者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反倒最为虚弱,甚至以为苟且。人间,就是豪强统治的世界。

0408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礼记中庸)

君子圣者,就是仁者。仁者行于人间,和光同尘,庸言庸行,唯仁道不违,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性-天命,所以大抵遁世而不见知,默默无闻;相反,有君子、圣人或仁德之名而自以为是者,大抵名无其实。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好索隐行怪,乐此不疲,人云亦云,而私我欲使,执相以求,利害为私,难免半途而废;等等这些都是常人所为,人之常情,仁者知其虚妄,所以不为,但也爱莫能助,所以慈悲。

0409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礼记中庸)

道唯仁道,天性所在,天命所之,觉即在焉。生而为人,焉能远人?仁者人也。仁道即是人道。仁即人,人之为人,人之所以人。人而仁,是谓成人;仁而人,才是真正的人。人而不仁,乃人之异化,非人之人,所由非道,只是外道,可道之道。人间,即是非人的世界,外道之所集。所以,仁者行于人间,以人治人,治在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所以诲而不倦,改而止,改在致仁,而止于至善,化也。教而不化,犹执柯伐柯,仁之殇也。虽然,人若能勿施己所不欲于人,则虽未致仁,亦近之。(附:忠恕即是中庸,中庸即是仁道,仁道即是忠恕。仁者中庸,仁道不违,所以忠恕。但对常人来说,忠恕则是外在的道德要求,朱子所谓尽己为忠,推己为恕,己乃私我,所忠所恕在外,此非忠恕,而是忠恕的异化,名无其实,是使人由之,而非使人自知。学者参之。)

0410 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礼记中庸)

所谓君子之道,指的是人道,而非仁道。人道可由,仁道自行。仁者行于人间,唯仁道不违,成己之是,化成万物,则于人道焉能适全?孔子所以自谓于人所要求的君子之道未能一焉。然而这是在现象事务上这样说。仁者中庸,周而不比,非以求乎子以事父,而唯以仁道事父,是谓子子;非以求乎臣以事君,而唯以仁道事君,是谓臣臣;非以求乎弟而事兄,而唯以仁道事兄,是谓弟弟;非以求乎友而先行之,而唯以仁道待友,是谓友友;是则孝悌忠恕尽在其中,一也,仁也。这就叫中庸。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以孝悌忠恕之名义要求人,则支离在外,名无无实,虽由之,不能久也。所以,君子之道就是仁道,仁道才是真正的君子之道,不在现象说事,而唯在致仁;人而仁,则庸言庸行,不敢有违。这就叫慥慥,也就是诚实。君子胡不慥慥尔?是问号而不是叹号。庸德,就是仁德,而不是人德;庸言,就是仁言,而不是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