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行者
学以致仁,述而不作

我的工作

对我来说,真正的工作,不是为了饱食安居、功名利禄或人间富贵,而是属己的天性-天命的自身要求,只有完成了这份工作,人生才圆满,才有资格死。礼记谓之君子有终。孔子说自己五十而知天命,就是这个意思。孔子在陈时,喊出归与归与时,我能体会他当时的心情。佛教家常有一个话头,所谓佛祖西来意或佛出世一大因缘,也是这回事。

简要地说,我的工作就是孔子说的述而不作,也即把自己一生所学所思所行而且得到亲证的经验和感悟,随时地、忠实地写下来,不停地修改完善,就像一棵树孕育生长的果实,直到瓜熟蒂落,而决非为了他者的需要或某种流俗以为高尚的目的。我的意思是,既不是为,也不是不为,而是自为,即对我来说,非如此不可。这就是仁道。而且文字,我指的唯是汉文字,乃是全人类而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最伟大的发明;比起其他的东西,文字是唯一可以长久存续的媒介,因为我就是在从未间断的读书和思考中终于获得觉悟,明白自己的。

具体说,这份工作就是仁书,包括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我对孔子亲述的领悟,名之曰仁语。孔子的言论主要集中在论语,也散见于其他先秦古籍,唯以论语的子曰最为可靠。历来对论语的注疏解诂,固然有助于对论语的理解,并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论语的思想内容。但有一个根本性的弊端,就是拘泥文本,而未能领悟子曰的初心。情形就像世人尽管主张、要求和遵守礼制的规范,却不知礼之本,礼之为礼,礼之所以礼,一旦时过境迁,必礼崩乐坏。孔子对此早有说法:人而不仁,如礼何?对论语的学习,亦是如此。人而不仁,如论语何?如子曰何?一言以蔽之,论语的密钥即在仁一字;孔子一生所学所诲所行,亦无非这一字。毋宁说,论语就是仁语。仁,不是名相,而是名相之实。这个实,就是一,就是己,就是仁,就是道-德。如果不能学以致仁,那么就像孔子对子夏的警告,不过是小人儒,而不是君子儒。论语的命运就是这样,大抵是以臣妾自居的小人儒在注疏解诂,无非取人之信,使人由之。这固然是他们保存孔子言论的功劳,也是其罪过,即与孔子的初心背道而驰。这就叫异化。换句话说,学习论语-子曰,不是子路式的闻而事之,不是颜回式的亦步亦趋,而是反求诸己,学以致仁,即成为孔子,成为仁者。孔子的教诲,乃是君子之学,不器之学,而非小人之学,器用之学。

第二部分,是我对与仁相关的概念和要点,尝试作出必要的说明。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艺术-诗才是属己的语言,而用属人的语言来表达仁者的思想,不管如何接近,仍似是而非,始终存在不可用逻辑的思辨跨越的表象的鸿沟,即那个之间。近现代来,虽有谭嗣同的仁学,也有以西方哲学为架构的仁学本体论,但他们所论及的仁,不是仁,而是名为仁的虚拟之物,是逻辑的想象的对象,老子式的当其无而有无之用。仁,唯是一之明,己之觉,是生命-智慧的圆熟,是属己的天性-天命即仁道的自身领悟。人之所以不仁,生命之所以异化,即在于一般的人在其有生之年为尚未成熟的智慧即知性-理性所控制,未能激发悟性-觉性,而为知见所蔽,私我欲使,执相而求,沉沦人间。

第三部分,是我对人生诸多切身的问题,诚实地说出自己的经验和想法。类似的著作当然很多,有的几乎成了世人的教科书。则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唯一的原因,是我读过的类似文字,都是从原子个体的视角来谈属人的人生,是人道,是智者见智,而我要做的乃是从自己出发,陈述属己的人生,是仁道,是仁者见仁。一言以蔽之,我很想说出作为一个仁者的心路历程。这是必要的,无可替代的,而且是绝对的,别无选择的。生而为人,不是为人生而人生,追求所谓的普世价值和原子个体的世俗幸福,何况这样的追求因其虚妄而不可能在人间实现。只有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才能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性-天命。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我以为,这项工作是专属于我的,非我不能胜任。这并非信口开河,而是自知之明,这就是仁,当仁不让。孔子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我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不然,我是不肯做的,也做不来,更耻于这样做。如果本着原子个体的阅历,拘泥现象-名相,自陷知性-理性构筑的虚幻世界,而好为人师,充当博学,卖弄学问,人云亦云,非但无益,且有大害,孔子谓之德之弃。樊迟曾向孔子学习稼圃,孔子说我不如老农。我也是。对一切专业,我都是门外汉;对一切宗教,我都是异教徒;对一切主义,我都是扬弃者;对一切行当,我都是临时工。唯独对我自己,全心全意,一以贯之。

2024.1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