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051-0060

0051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

子贡心目中的礼,其意在制,其爱在物,所以欲去餼羊,固有惻隐之心,但此时尚未觉悟而自明。孔子深知其人,当机而诲。孔子所说的爱礼,就是好礼,在己,在致仁,在自知之明。仁者无外,一体同仁,自爱而爱一切,爱羊,亦爱人。那么,什么叫爱?就是成己之是,化成万物。这就是仁者之爱,我称之为仁爱,爱之至。就像太阳,仁就是爱,爱之为爱,爱之所以爱;太阳放光发热,就是仁之行;阳光所照到的,依赖光能而生存的一切生物,都是太阳所化,都属于太阳,都是太阳,仁者所以无外,一体同仁。爱之己-爱之行-爱之化,主谓宾,都是自己,爱-爱-爱,就是自爱。真正的爱,仁爱,只可以也只可能是自爱。仁者自爱,所以能爱,爱人之爱,不爱人之所爱,成爱之是,爱成万物。人而不仁,就像月亮,不能自爱,所以求爱,虽以爱为爱而爱,但所爱在外,爱在人物,其实就是私欲。私欲,正是爱之自蔽,爱之异化。人间非爱。

0052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论语八佾)

尽礼,就是仁至义尽,诚敬而已。仁者之于人君,当仁则事,不当则去,其所事之人君必也好礼。人或以为諂,不也宜乎?不然不足以为尽,不足以为礼,不足以为仁。所以,能事君尽礼,非仁者不可。人而不仁,既不能克私,则以人君为其主子,其事亦奴,争风吃醋,不免諂媚于上,而以讒言相讥。虽然,仁者见怪不怪。

0053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

使臣以礼,事君以忠,位有不同,事亦各异,本则一也,仁也。不然,礼是虚礼,忠是不忠,如之何?仁者行于人间,不君不臣,不为人君人臣,故能君能臣,当仁而已,则其为君也仁,为臣也仁,无非仁至义尽。这就是孔子说的正名,君君臣臣,无非致仁。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君臣只是权位,名无其实,则君不君,臣不臣,必礼非礼,忠不忠,则所谓礼与忠,不过是御人之术,臣妾之道罢了。

0054 子曰:“关睢,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

仁者行于人间,男曰君子,女曰淑女。关雎,居诗三百之首,唯诉君子思慕淑女之情。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君子-淑女,诚为天作之合,一体同仁,犹天地相交,化成万物。虽然,君子向来独行,淑女不在勾栏。君子日夜思慕淑女,却不能在人间相遇。这就是君子之哀,哀而无伤,仁道不违也。然而,淑女作为君子所爱的理想而长存此心,仿佛从来就是一体,须臾不曾分离。这又是君子之乐,乐而不淫也。

0055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论语八佾)

社,古指土地神,也是祭祀土地神的地方。哀公大概问神主牌位用何种材料。宰我说周人用栗,寓意是使民战栗。这是自作聪明,望文比附,信口而言。既非周主,焉知其意?孔子所以厉言责之。成事不说,但要引以为鉴;遂事不谏,但要默而识之;既往不咎,但要改过自新。无非反求诸己,致仁而已。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以成事为教,以遂事为比,以既往为例,然而时过境迁,焉可刻舟求剑?而且,使民战栗者,必是霸道之政,不仁之甚,岂是郁郁夫文哉的周代?

0056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

孔子多处提到管子,虽也肯定他相齐桓公霸诸侯,功不可没,但不知其仁,毋宁说知其不仁。后文孔子说如其仁,不过是说管子自以为仁,如他所谓的仁,不仁之仁,绝非许之以仁。且就管子为臣而言,多有批评,证据确凿,主要就是这三点:器量小,不能俭,不知礼。一言以蔽之,管子不过是个有才而得志的小人罢了。管子也曾说:德者,得也。以得为德,不是小人是什么?何况所谓春秋五霸,乃是天下无道的必然,礼崩乐坏,诸侯群起而纷争,又何足以为道哉。

0057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缴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

乐其可知也,不是指流俗的音乐和演奏,说的乃是仁之情。仁就是乐,乐之为乐,乐之所以乐。我称之为仁乐,乐之至,亦乐之正也。所以,乐在自明,故可知,乐其自知也。始作,是指一之明,己之觉,仁之初,是则独然自在,廓然无外,蔽明无蔽,一体同仁,生生不已,这就是翕如的意思。从之,是指仁的自身展开,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万物乃将自化,这就是纯如缴如绎如的意思。纯者正也,缴者分也,绎者续也。以成,是指仁的自身实现,天性成实,天命不负,仁者德备,君子有终。故曰:乐以致仁。人而不仁,其乐在私,所乐在外,不乐求乐,乐也非乐,毕竟不乐,无非私欲之情的发泄。这是乐的异化,我称之为人乐,乐之蔽也。子曰:郑声淫。指的就是人乐。仁者恒乐,不为人乐,故能乐,乐人之乐,不乐人之所乐。

0058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

仁,就是至善,善之至也;至善则至美,美之至也。善与美,一也,仁也。尽善尽美,仁至义尽也。孔子所以极赞尧舜,以其禅让,仁道不违也。尧舜之为名,仁之明也。武王革命,血流漂杵,虽获成功,新朝气象,美固美矣,善则未必,不知其仁也。然而,不能尽善者,又何以尽美?所以,韶之为乐,尽善尽美,仁也;武之为乐人之为善,亦人之以为美,有所未尽,不能致仁也。

0059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论语八佾)

观,自审的意思,不是察人之过。自知己过,耻而能改,庶几乎仁。则一体同仁,宽之至也;仁至义尽,敬之至也;丧人之丧,哀之至也。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居上不能宽,为礼不能敬,临丧不能哀。孔子所以叹之。

0060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论语里仁)

里仁就是致仁,致仁就是处仁,处仁就是安仁,安仁就是里仁。仁即至善,善之为善,善之所以善;仁即至美,美之为美,美之所以美。以仁为善,以仁为美,乃是常人之蔽,以仁为可欲之对象而外求之,不知仁就是自己,觉即在焉。这就叫利仁,名仁非仁,以仁为私。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就是这个意思。颜回所以居陋巷,人所不堪,能不改其乐。孔子欲居九夷,人以为陋,他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仁者所在,仁道所之,无所不善,无所不美。这就叫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