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11-0120

0111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论语公冶长)

微生高,据传为孔子弟子。孔子向来温柔敦厚,虽恶人之不诚,决不是喜欢揪着人的缺点不放,一定是有人对他说微生高正直而美之,才略举其事,以正直之名。人而不仁,既图名利之私,怎么可能正直?微生高这件事,可以说是人之常情,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情商比较高。倒是有些尚未开化的原始民族,现在恐怕已极少,尚不失其直,然则一旦接受所谓的教化,其实是文化侵略,知性-理性发育,就会异化而为私为妄。老子曰:天下皆知美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就是这个意思。后文孔子与叶公关于攘羊之直的对话,亦然。进言之,生而为人,自然有其自身成长,而原始之直,犹赤子之心,是不自觉的,不可靠的,不能常驻的,必经人之异化,觉悟而自明,人而仁,才成其之是。直的自身实现,就叫诚。诚,就是直之明,非致仁不可。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相以求,有名无实,微生高即是其例,孔子所以欲以正名。而微生高若能闻之而反求诸己,或可成为真正的诚实君子,不枉明师之诲。

0112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论语公冶长)

巧言令色足恭,鲜矣仁!仁者所以耻之。人而不仁,拘泥现象,或以为巧言令色足恭是人的才能而宝之,用以利其私。所以,能耻巧言令色足恭者,非仁莫属。耻,仁之情也。是即致仁之方,耻则不为;也是观仁之方,人焉廋哉?故唯仁者知耻能耻,耻人之耻,不耻人之所耻。人而不仁,大抵匿怨而友其人,怨虽匿,其怨还在,则其之友,也无非是为友而友,表现出友好的样子,无非私也。不仁如此,夫复何言?故唯仁者无怨而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无友而能友,友人之友,不友人之所友。

0113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

子路志在富贵,颜回志在修养,虽然颜回要比子路似更胜一筹,但都是常人所谓的志,其实还是人欲,还不是真正的志。真正的志只有一种,就是志于学,学以致仁。仁道就是志的自明。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者不违,就是仁者之志。是则一体同仁,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仁者德备,天下此心,老者可以无忧无惧,朋友可以无私无争,少者可以得到爱护关怀。这就是仁者的境界,也是仁政的理想。仁者行于人间,用佛教的话说,就是为这一大因缘。

0114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论语公冶长)

什么叫自讼?就是自己检点自己,自己审判自己,自己处罚自己,自己就是原告,就是被告,就是法官,三位一体,自己就是立法者,就是法律,法律就是道德,一言以蔽之,人间的一切司法建制都在此心。罪过不在他者,只在自己;公正也不在他者,只在自己;司法也不在他者,只在自己。这就是自讼。自讼就是自正自治,就是有耻且格。格,不是格他者,而是自己格自己。能如此者,其惟仁者乎!人而不仁,既以原子个体自居,一切在外,私我欲使,利害为计,免而无耻,不但不能自讼,而且必以他者为过,过在他人,否则何讼之有?而且必求助于第三方权威以裁决,要求所谓的公正,无非有利于私,因而无不有怨,因而腐败为常,律师之类的佞人如鱼得水。人间,就是没有上帝而由强人统治的人类的法庭和牢狱。孔子所以浩叹之。

0115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的忠信,是人的忠信,人以为忠信,所忠所信在人,不在己,或有忠信之名,不知其仁,也不必仁。只有好学者,学以致仁,才有忠信之实。忠信在己。孔子这样说,大概是针对有人称赞他忠信而言,意思是,如果以人所谓的忠信,那么即使是十室之邑,必也有这样的忠信者,不同的是,他们不见得如我那样好学。这不是自夸,而是实话,也是诲人好学,同时暗示没有不好学而能忠信的。好学在己,而忠信之名在人。好学者,不求忠信之名,唯志于忠信之实。仁者忠信,不为人之忠信,不为忠信之名,唯忠于自己,所以忠于一切,唯信于自己,所以信于一切,人或以为不忠不信,亦忠亦信。人而不仁,不忠为忠,虽忠非忠,不信为信,虽信非信。

0116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也。”(论语雍也)

南面,就是首长之位,大到天子,小到里长,都可以说是南面。可使南面,是说冉雍这个人有主政的德能,是孔子对其人的肯定。学者不可到此为止。南面,不过是人间之位。南面之为南面,南面之所以南面,则是仁。仁即南面,南面就是自在。仁者行于人间,自主自治,自由自为,始终南面,无论处在什么面,那怕化身为一粒尘埃,处在人间最不起眼最卑微的角落,都是南面,而不为人之南面,相反以一切面为南面,所以能南面,就像印度婆罗门教的梵天四面佛,南面人之南面,不南面人之所南面。致仁,就是南面之道。人而仁,即在南面。人而不仁,虽居南面,也是面向南面。

0117 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子曰:“雍之言然。”(论语雍也)

子桑伯子的简,与仲弓的简,以及孔子未说出来的简,不是一个简。孔子许子桑伯子的简是指其待人接物处事,简而不繁。仲弓以为要先有敬,尔后可以为简,否则他者可能以为轻慢,反为不美,但他所谓的敬,与他以为的简一样,都是现象之见,名而无实。孔子知其不达,未再加开示,但以为人的立场,仲弓之言不失为善,故然之。虽然,上述对话并未触及简之究竟。学者须反身自悟,不可放过。人而不仁,执于名相,分别为是,以简为简,不厌其繁,然因不知其本,难免迷失。简之为道,唯在致仁。仁即至简,简之至,简之为简,简之所以简。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就是仁者之简。此心无外,一体同仁,何其简明?老子曰:大道至简。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仁者不为简而能简,简人之简,不简人之所简,简成万物。故曰:简在致仁。

0118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

根本上说,好学在致仁,落实到具体的行为,就是能不迁怒,不贰过。不迁怒,不是说不可怒,而是不因他者而怒,怒在自责,所以不迁怒,所以不贰过,因为知己之过,凡过在己,怒而改过自新。发愤自强,勇猛精进,夕惕若厉,反复于道,就是好学之怒。孟子说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庄子说: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都是这个意思。好学者,一怒而致仁。人而不仁,既不知自蔽之大过,则过必在他者,怒其害己,或泄私愤,是则必迁怒责人,把他者当成出气桶,如此焉能改过自新,温故知新?所以为过,积过成习。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就是这个意思。据说孔子有弟子三千,然而以为好学者,不过颜回一人,由此可知,后来所谓儒家是怎么回事了,甚至不妨说,诸子百家,无非学以致用,学以谋私,小人之学罢了。好学,可以说是孔子对人的最高评价。

0119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论语雍也)

学者不可像学究那样,纠缠于史事和釜庾秉这类数量单位,要在领悟什么叫君子周急不继富,则庶几仁矣。可以说,这是属于全人类的极其伟大的政治思想,早在二千多年前,孔子就提出来了。大哉,孔子!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各谋其私,贪得无厌,争夺不已,富者愈富,贫者愈贫,二极分化,而若富者骄横,贫者为谄,无所不用其极,则不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人间所以动荡不安。后文季氏篇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就是对周急不继富的最好解说。一言以蔽之,为富不仁,君子固穷。唯仁者行于人间,不为人富,也不去人贫,故能富,富人之富,不富人之所富;故能贫,贫人之贫,不贫人之所贫。富人之富,就是贫人之贫,所以周急而不继富。

0120 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子曰:“毋。以与尔邻裡乡党乎!”(论语雍也)

宰有常禄,原宪以为太厚,故推辞。对人来说,这是难得的诚实,不贪也。这样的人,即使把天下之粟都给他,他也绝不会拿来私用。孔子所以许之,让他把以为多余的禄米,用来周乡人之急,而原宪必也不会继富。根本上说,真正的君子对待俸禄,不会以为就是私人劳动的报酬,那是常人的交易和私心。仁者天下此心,一体同仁,没有所谓的俸禄,俸禄乃属于邻里乡党,天下百姓;取其若干以养其身,乃是为了天命之完成,而不是图常人向往的幸福。自古为政者若能致仁,则人间贪官墨吏自然绝迹;而为人君者若能明此,则天下归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