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思录 0001-0020

0001 论语,老子,周易,诗三百,是我的致仁四书

0002 论语得以传世,固然是儒家的功劳--以异化否定的方式,但,也是其不赦的罪过,罪在褫夺,因为儒家尊奉的孔圣人并不是孔子自己,而是一尊用无数注疏解詁和宣传包装制造出来的偶像--孔圣人。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人设。那么,孔子是谁?这是每一个好学的人必须自问的。

0003 学习论语,就是要把孔子从名相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回到孔子。回到孔子,就是成为自己。成为自己,就是回到孔子这个人。只有我才可能是活生生的真实的孔子。所有他者为孔子的代言,都是对孔子的僭越、猜度和利用。

0004 周游列国如丧家之犬,才是孔子。如果他当时获得世俗的成功,那就不是孔子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一以贯之,造次颠沛必于是,才是孔子我。

0005 肉眼看世界,全是名利;天眼看世界,无尽轮回;法眼看世界,皆是因果;慧眼看世界,俱是心幻;佛眼看世界,满是慈悲。这是弘一法师的话。我想加上一句:仁眼观世界,悉己造化。此心无外,澄明无蔽,一体同仁,就是仁眼。

0006 黑格尔说:自我只是一种确信,但哲学却要求达到真理。我的说法是:哲学的唯一意义在于达到自己--致仁。仁,就是真理。就像圣经约翰福音里耶稣说的那样: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要不是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西方哲学所谓的自我,不过是原子个体的私我意识,为知性-理性所掌控,恰恰是自我的异化和沦丧。仁,才是真正的自我,生命自身的觉悟、成长和实现。这就是真正的确信--自信。

0007 什么叫国粹?不是坛坛罐罐,武僧男伶,汉服美食,古墓残垣,诸如此类,而是真正的中国人。中国人,不是用国籍身份DNA等规定的东西,而是需要自身觉悟和实现的自己,我称之为仁者。仁者行于人间,就是真正的中国人。学以致仁,就是中国人的精神。这才是国粹。换句话讲,中国人是仁者的特权,而不是一套制服。

0008 孔子毕生不遗余力的是要恢复周礼?正好相反,孔子反对的乃是蛀空了的道德空壳,为的是唤醒昏迷不醒的礼乐之魂--仁

0009 狠斗私字一闪念,与孔子的克己复礼,宋儒的义利之辩孔颜乐处,禅宗的棒喝,可谓同工异曲,无非致仁之方,都是要在自己的灵魂深处闹革命革自己命全国山河一片红又红又专,乃喻仁者此心。红就是觉悟,专就是仁道。

0010 一切可以不存在,但我不可以也不可能不存在,且我不可以也不可能踏出自身外一步,也就是说,我的自身是无限的,没有内外的。即使我想象自己站在自身外面,也还是在自身里面。我所感觉-意识-知道到的一切,似乎在我的外面,其实都是我自己的造化,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我的自身,也就是此心。至于万物自身如何,我是不可能知道的,更确切地说,我连这个不知道也是不知道的,如果我竟知道些什么,也无非是我的知道,而不是万物自身的知道。当我有所感觉和思考时,所感觉和思考的一切早已在我自身里面了。--以上是绝对的可以亲证和自明的事实,也就是真理。由此不难领悟,康德所谓超越知性-理性的物自体也不过也是一物罢了,其自身就是我。万物的自身都是我。我的自身含蕴一切。我的自身,我称之为己。我的自身的自身明觉,我称之为仁。由己而仁的自身扬弃和跃迁,我称之为觉悟。

0011 心学诸子喜欢说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又说心即理,等等,说法很多。然而古怪的是,心之何谓,心之何为,似乎从来没有人说清楚过。觉机就在这里,自明曰心,心即自明,而非对象,非是一物,而是含蕴一切感知,生成一切事物。否则,心外虽无,还是有一个外,有一个无,外是一物,无亦一物,心自然也无非一物。且为感知者的我,是在心内,抑或心外?与我又是怎样的一段姻缘?只有亲证,才会明白,心无内外,彻上彻下,浑然是一,就是己,就是仁,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一切皆在此心生起,同时就是此心。仁即此心,此心即仁。

0012 人,是一种必须自身扬弃的东西,对神而言。神,也是一种必须自身扬弃的东西,对我而言。我,也是一种必须自身扬弃的东西,对己而言。己,也是一种必须自身扬弃的东西,对仁而言。

0013 马克思说: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我的说法是:任何人要改变的,能改变的,所改变的,只可以也只可能是自己。改变自己,唯在致仁,即领悟本己的天性-天命,成己之是,化成万物。共产党宣言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的说法是:解放自己就是解放全人类,而且就是解放众生,解放一切。换句话说,就是一体同仁,而无加诸他者。解放就是觉悟,觉悟就是革命。革命,只可以且只可能是革自己的命。这样的觉悟,这样的解放,这样的革命,就是仁道。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固执名相,不能觉悟,不能解放自己,不能革自己的命,以为自己的局限乃是由于他者的压制,老想着解放他者,革他者的命,那不是真解放,不是真革命,恰恰相反,是更深刻的禁锢和奴役,是以个体对抗、集团对抗、阶级对抗、主义对抗等表现出来的私欲和暴力。这样的革命,号称革命,却是非革命的,甚至是反革命的。仁者行于人间,作为真正的革命者,才是真正的革命的力量,也才可能真正领导人间的革命,并最终取得革命的胜利--大同此心,移风易俗。

0014 孔子时并无百家之说。作为国故整理和大众教育第一人,孔子理当是诸子共同的源头,而非儒家可以自专。诸子百家,大抵因私见而分,自立门户,独儒家依仗血缘以正统自居,殊不知坏孔子者,正以儒家为最。儒家,就是小人儒。君子儒,唯指仁者,是不会捧着圣人的牌位,躲在门户里,党同伐异,滥竽充数的。

0015 黑格尔抱怨中文是那样的不确定,没有联结词,没有格位的变化,只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并列着。他不明白,诸如联结和位格之类的语法零件,并不在语言那里,而在此心,本来俱备。生命-语言,浑然一体,不可分割。但若蔽于知见,拘泥现象-表象-对象,不能扬弃知性-理性,才发明种种关系构件,以联接不断细分的对象。语法零件所对应的正是对象间的关系,即那个不可跨越的之间,而后者所透露的,其实是一,就像再复杂的纹身图案,其底子乃是同一个身体。所以,对中文来说,一字乾坤。可以说,古汉语是仁者的语言,我称之为生命语言,是感性-悟性-觉性的情思,不离生命;而西方化的现代汉语则是属人的语言,是用知性-理性构建起来的表象语言,反映的是人类的认知活动,是逻辑的、机械的、结构化的。如果以古汉语比为言志之诗,那么现代汉语就像市井俚语,多为佞人絮叨,然其志却是试图借助语法,为汉语立法,以所谓的确定性,使人无限接近机器,不折不扣地执行指令。问题是,这可能吗?

0016 中国历史上数百帝王,溥仪是特别重要的一位,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也不是因为他是皇帝中最后一个,最后一个是袁世凯,而是因为,他终于成了一个人。不妨相信他是自觉地革自己的命,而不是不得不而为之的被改造。换言之,改造后的他可能压根儿不再以为自己是皇族血脉,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甚至可能为自己曾为皇帝而感到羞耻,彻底地成为人民的一分子。对人来说,这是相当不容易的。虽不知其仁,但我想套用孔子的话说,可谓仁矣。我若其人,一定明白此乃吾之天命。也就是说,仁者才是真正的皇帝,无土无臣无民,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

0017 有人说中国人没有信仰,也有人说有,如信仰孔孟,信仰大道,信仰天理,信仰因果,信仰科学,等等,都是似是而非的说法。中国人生来信仰但一直没有自觉的,就是仁,自己。仁,就是信仰本身,信仰之为信仰,信仰之所以信仰。我称之为自信。人而不仁,就是没有觉悟,没有自信,才产生种种外在的信仰,而且必须有所信仰,不管是不是承认,否则生不如死。

0018 人无完人,这句话常被人挂在嘴边,以自我安慰,相互谅解。然而事实与真相是,真正的人,仁者,一定是自身完美的,否则就是犯下不赦之罪,死罪。终有一死,就是人而不仁的自身判决。仁即完美,完美即仁。仁者,即是完人。这是尚未自觉的根本教育原则,如果说人是可以教育的话。人间教育就是宗教。一切属人的教育,必须以人即完人这个信仰为其宗旨,以扬弃人的知性-理性,激发人的悟性-觉性,最终获得自信。否则,所有属人的知识和技能都是私欲的作案工具。

0019 人间一切问题的产生,都源于人的自私,本质是自蔽。自蔽-自私,就是智慧成长不足,尚未圆熟,而停留于知性-理性。知性-理性,就是青涩的智慧,就像半生不熟的果子,是苦涩的,有毒的。孔子称这种状态为不仁。不仁,即自蔽-自私。孔子兴办礼教,开启不器之学,就是要人觉悟而成为真正的人--仁者。但,问题始终是,觉悟总是自己的觉悟,不可以也不可能让他者代劳--虽然想这样做的大有人在。人间所以为污浊腐臭的名利场,而人又所以沉沦其中,非由他者造成,完全是由于自蔽-自私。我称之为原罪。不仁,就是人的原罪。

0020 以古希腊为其传统的西方思想推崇知性-理性,而将其莫名其妙的不可思议言说的悟性-觉性归于非理性。中国古代最高明的思想正好相反,早就意识到,虽然并未用低级的知性-理性的西方化语言加以阐述,悟性-觉性才是智慧的本来面目,三教无不如此,以知性-理性为机心而加以拒斥。这正是中国未能产生现代科学的根源,也是中国历史所缺失的然而必得经历的异化的一环。毋宁说,西方就是中国,而不在中国以外,中国的西方化,即是明证。中西思想文化的一切地域上的差异,都可以从这一点得到根本的解释。西方,就是异化的中国,中国的异化,是异己的,沉沦的,外在的,无生命的,逻辑的,科学化的,结构化的,机械化的,智能化的,数字化的,物质化的,资本化的,法治化的。而且,异化已接近其完成形式,即机器人时代。因此,人而不仁,其未来的命运必将更为悲惨,不但仍要受同类的统治,而且还要受资本、智能和技术的统治。然而,烦恼即菩提,这也许正是觉悟之机。唯勇猛精进,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才是唯一的出路和根本利益。这个意义上可以说,觉悟的中国,就是西方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