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021-0030

0021 子曰:“君子不器。”(论语为政)

什么叫器?就是用具的总名,对人来说,泛指可用之才。不同于天然材料,名之曰器,必经人为的设计和加工,以供人欲之用。君子不器,意思是君子不可为任何形式的器具而为占有者所用,唯是学以致仁,成为自己,不负天性-天命。仁,就是至器,器之至,器之为器,器之所以器。孰堪用之?是以仁者不器,不为器,故能器,器人之器,不器人之所器,故可以为一切器,器成一切。人而不仁,求为器用,以为私利;诸如各行各业,三六九等,科学技术,科举高考,皆属此类。器,就是人的本质。人间,就是器的市场。孔子启不器之学,鲜有印者,儒家更是求为臣妾之器,可叹。

0022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

对于仁者,行就是言,言就是行,言行乃一,无非义以处宜,诚而已。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就是仁者之行,亦为仁者之言。人而不仁,蔽于知见,言行支离,为言而言,为行而行,言不由衷,行非直义,或也求两者的一致,不过是现象上的相符,俱无其实。孔子诲子贡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就是针对常人这种言行背谬的情况。好学者欲有所与人言者,必先自试亲证,自信而达,则可以有所述焉。易乾曰:或跃在渊。反复道也。子曰:仁必有言。述而不作。都是这个意思,无非致仁达仁,则无先后,也无此问。君子所以贵乎默而识之,敏于事而谨于言,而以巧佞虚玄为耻。

0023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论语为政)

周,就是浑然如一。比,就是分别为是。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无远弗届,生生不已,万物化成,就是仁者之周。人而不仁,仿佛原子个体,一切异己在外,拘执现象-表象-对象,相比而群,私用为利,挂一漏万,党同伐异,故不周,不能周。要之,周或比,非此即彼,不可比。仁者不比,不为比,故能比,比人之比,不比人之所比,比成万物,所以德备。仁者必也比乎!其比亦周。

0024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

思者悟也,悟者化也,化者生也,生者成也,成者德也。学而不思,就像积食不化,精气不生,无以为养,久必病焉,则半途而废。是罔也。罔者蔽也,蔽故妄也,以名相为真实存在,执相而求,不能反求诸己,不能温故知新而至于仁。而思而不学,思无可思,就像绝食之身,久必夭折,是所谓殆也。殆者,危也,死也。所以,学而不思,非真学也;思而不学,非真思也。学思一也;学中有思,思中有学;学即思,思即学;学以致仁,思以致仁。思一字,不可以为是流俗所谓的逻辑思维,那不过是机器运算,名相游戏,乃思之异化,非思之思。反倒是想象和情感,被知性-理性或科学归之于非理性的东西,或近于思,因为鲜活的思想不可以也不可能脱离生命自身。仁必有思。仁即思,思之为思,思之所以思。仁之思,思之正也。这就是义,就叫义。

0025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矣。”(论语为政)

什么叫异端?就是异己之端。以人的知见,一切现象-表象-对象,一切名相类属,都是异端,都是外在的他者,都在彼处,且鸿沟相隔。一言以蔽之,人而不仁,正是异端产生的根源。人,就是异端的祖宗。人间,就是异端的世界。我与人,我与物,人与人,人与物,物与物,个体与个体,各为其私,互为异端;家国天下,团体组织,亲朋好友,也无非是异端的组合,本身就构成更高一层的异端。人间,就是异端之大者。必致仁乎!则知一切不外此心,唯我造化,无非自己。仁者所以一体同仁,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人而不仁,私用为利,以一切为异端而加诸其身。这就叫攻。攻,不仅指暴力,而是泛指一切施于他者的行为,无论是用是伐,是文是武,是好是坏,是利是害,是诱惑还是强迫,都是对全体其实是自己的损伤,犹手足相残却麻木不知,病根就是自蔽,为知性-理性所掌控而不能觉悟。孔子所以叹之,斯害也已矣。然而,正统的注疏家几乎都释异端一词为持异见者,如杨墨之于儒,且把孔子这句文字上通顺浅显的话强解为异端为害而必攻之,以符合儒家的主张。这就是异端之攻。

0026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

常人把认识当成知,把认识所得的结果当成知识。西哲的认识论,就是专门探讨认识的本质,而现代科学就是认识的展开。但,这只是识,还没有达到真知,只可以说是人知,现象-表象-对象之知,分别辩证,照葫芦画瓢,以资利用,为人类服务。主导认识的是知性-理性,而不是悟性-觉性。知之为知,其实就是自身成长中的智慧。人知,正是其异化的环节,为知所蔽,将所知当成异己的真实存在,浑然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造化,无非此心。此时,除了人欲和所系之身,自我一无所有,就像原子个体,活在所谓客观的宇宙-世界中,必须作为人类的一员,努力奋斗,以求更安全舒适的生存。这就叫私,就叫不仁,就叫常人。所以,人知固可以求得外在的生存和繁衍,建立属人的文明,然而忧患难免,是是非非,好恶利害,纷纷扰扰,而终有一死。根源即在于自蔽,不能致仁而达到真知。什么叫真知?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仁就是知,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仁必有知,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所以,仁者知唯致仁,故能知,知人之知,不知人之所知,成知之是,知成万物。这就叫真知。真知就是仁知,仁知就是仁义,是属己的,鲜活的,当下自明的,就像太阳恒自周行放光;人知则反之,仿佛绘画里的光线。孔子诲子路,不是要他明白知之究竟,不过用意是一样的,致仁而已,就像禅宗的棒喝。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就是诚。诚就是仁,仁就是知。是知也。

0027 子张学干禄。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论语为政)

阙,搁置的意思。多闻多见,阙疑阙殆,慎言慎行,寡尤寡悔,可以说是致仁的十六字方针。孔子一生所行所诲,无非致仁。学以致仁,乃是至学,而统摄所有人学,是则干禄稼圃,乃至全部科学技术,人伦物理,一切人欲之求,即在其中,且得其正。人而不仁,学以致用,稻梁之谋,君子不为。

0028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

直唯自直。直者举直。不能自直,焉能举直?以直错枉,枉者不敢枉,或强为直,久则自直,所以服。以枉错直,直者不能直,或折,或强为枉,久则成枉,所以不服。国家系于一人,故为君上者,自直则天下皆直,自枉则天下为枉。哀公之问,不亦宜乎。虽然,能自直者,其惟仁者乎!举直就是致仁。仁道不违,就是自直;仁道所之,无所不化,无所不服。人而不仁,一切枉然。人间,即是冤枉之地。

0029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

人而不仁,不知自己如何,而要求他者如何,对我如何,虽是人之常情,但对于拥有家国天下的统治者,则万万不可。自己不能临之以庄,怎么可能要求治下对自己恭敬?自己不孝不慈,怎么可能要求臣民忠于自己?自己不善不教,怎么可能要求百姓相劝而不犯上作乱?既有此问,所以有答,礼也。孔子言下之意,无非暗示季氏反求诸己,从我做起。虽然,季氏所谓的敬忠以劝,只是现象说事,而非仁之德行。这是导,不是道。季氏或想以人政之术,取德政之实,自蔽且悖谬如此,亦复何言。

0030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有政,奚其为为政?”(论语为政)

政之为政,不是统治者的特权和政客们的专利,而与治下民众无关。关涉人生的一切,待人接物处事,吃喝拉撒睡,无不是政。人必有政,不可豁免。心中有家,自有家政;心中有国,自有国政;心有天下,自有天下之政;即使一切异己在外,就此一身,亦有其身之政。政之大小,不在于所谓社会分工,而取决于我心之大小,但根本上,只可以有两种政治,仁政或人政,非此即彼,取决于自己觉悟与否。人而仁,一体同仁,自主自治,而无加诸人,这就叫仁政,也叫德政;人而不仁,私我欲使,正人治人,必加诸人,这就叫人政。仁者自治,不为人政,也唯其如此,故能为人政,以正人政,成政之是。子曰:政者正也。不但指自正,也是人政之正。仁政不行,人政必乖,人间所以不安,历史周期律所以不免。居天子之位,而无天下之心;居国家之位,而无国家之心;居上位,只为一己之私。如此,则天下国家,焉得不乱?孔子周游列国,颠沛流离,明知不可为而为,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这就是仁政,正人政而不为人政。流俗以为孔子想做官而不得,小人之见,不足与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