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071-0080

0071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

朝夕之间,该当如何?可死之可,又当何谓?学者不可不思。闻道不就是明道,更不是成道,故必反求诸己,以至于仁。从闻道到明道,人而仁,再到成道,仁而人,这个过程就是朝夕之间,也就是属己的无蔽的人生,就像光天化日,而不是在暮旦之间的黑夜。如果尚未闻道,更不必说明道成道,那还不是真正的人生,因为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人,成为自己。而且,明道之后,固然不再畏惧死亡,但若天命未竟,则不可轻死,所以,仁者要比只关心身体健康的常人更热爱生命,不会冒无谓的风险,不会把生命消耗于外在的事功和私欲的满足。这就是自爱,不是常人所谓的养生,而是不负天命的自觉。但,如果自觉作为人的天命已经完成,再无遗憾,而此身也将衰败,那么仁者可以在适当的时候从容了断自己,而不会像常人那样要求寿终正寝。进言之,凡生物之属皆有其死,只有仁者不死可死能死,死人之死,不死人之所死,成死之是,死成万物。可以说,死是仁者的特权。人不欲死,终有一死。

0072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

什么叫士?不是流俗所谓的名士,也不是古代所谓的士大夫,也不是传说所谓的武士,也不是道教那种道士,而只可以也只可能是君子,仁者。志,就是致仁,一旦觉悟,就是仁道。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仁者既无意人间荣华富贵,岂会以恶衣恶食为耻?耻恶衣恶食者,只有不仁之人,以可欲为其志,恰恰是对志的遮蔽,何足与议?

0073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论语里仁)

什么叫无适无莫?就是一体同仁,无可无不可,无好无恶,不亲不疏,不泥现象,不执名相,无加诸人。此非致仁不可。仁者行于人间,入乡随俗,义以处宜,当下直行,不违仁道,所以移风易俗。佛教所谓的方便,意思近似。唯仁者无适无莫,所以能适能莫,适人之适,不适人之所适,莫人之莫,不莫人之所莫。人而不仁,必适必莫,所适所莫无非利害好恶是非,利则适之,害则莫之;若竟无所适从,则手足无措,生不如死。子曰: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这个意思。

0074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

仁者之怀,唯是此心。心唯此心。常人之心,只是外向的意欲,所以也可以说没有心,虽然人们总是把心一字挂在嘴边。君子怀德,就是一体同仁,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仁者之德。人而不仁,所欲在得,而最想占有的,就是土地,因为一切生物皆依赖土地资养而生,如果可能,人们恐怕还想占有阳光和空气。所以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同样,刑就是德,有耻且格,就叫怀刑。人而不仁,免而无耻,刑在身外,所怀的不过是一己私利罢了,这就叫怀惠,俗称便宜。君子与小人,看上去似乎无别,其实可以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常人则介于之间,要么致仁而为君子,要么执迷不悟而是小人。朱子注曰: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这是似是而非的说法。什么叫德?就是仁之实,自在自觉自为自化自成,岂可存之如一物?就像种子的生长,瓜熟蒂落,始成其德。刑之为法,唯其心生,法就是德。君子怀刑,就是怀德,自律自讼自决自正。以法为外而刑加于私我,是人的自蔽,畏而幸免,免而无耻,终必死在利下。君子畏的不是什么外在的法,畏的乃是仁道,畏的是属己的天性-天命。常人还谈不上畏,只有恐惧,所惧的是天,以及他者的法权。

0075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论语里仁)

什么叫放于利?就是贪得无厌,或有所谓明哲保身者,自谓知足常乐,其怨不免。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必放于利。人间,就是私欲放逐之地。礼崩乐坏,人欲横流。虽有所谓义利之辩,取之有道之论,那不过是人术,义就是利,得即是道,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既皆放于利,焉能尽得?得必有失,得亦复失,所以怨声载道,古今同然,夫子不欺我也。唯仁者无怨,故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子曰:诗可以怨。说的就是君子之怨,其怨亦仁,不为私利。

0076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论语里仁)

什么叫礼让?特指仁者之让,其让在仁,当仁则让,不让亦仁,当仁不让。不是常人以为的让位,也不是说非得让,可让则让,不可则不让。人而不仁,以家国天下为私,虽让不让,不得不让。所以,只有仁者能让,成让之是,让人之让,不让人之所让;也只有仁者能不让,不让人之不让,不不让人之所不让。仁者必也让乎!不为人间名利富贵,不争不夺,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是仁者之让也。仁者必也不让乎!天下此心,一体同仁,岂可让哉?仁道不违,让又何为?庄子有一则故事,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说天下既已得治,我若受之,难道是为名吗?似乎高明,全是谬论,天下在外也。

0077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论语里仁)

什么叫位?本义是官吏在朝廷中站立的位置,泛指一个人在社会和人群中的地位。在巨大的社会体制中占据一个位置,无论高低,无论是军政部门,还是各行各业,哪怕不过是一颗螺丝钉,也就有了职业,有了生活的基本保障,有了一定的权利,可以使唤更低位置的人群,利用相应的资源,建立事功,得到晋升的机会,而无职无位的人,自然就沦为社会的底层和边缘,成为所有居位者欺压和剥削的对象。所以,常人既以私欲的满足为人生的幸福,以名利为人生的追求,最怕自己成为垫底的铺路石子,必以无位为患而求其位。人而不仁,大抵如此。人间,作为生命的异化,本质就是结构化的。问题是,这是真正的人生吗?当然不是。孔子所以说不患无位,患所以立。那么,什么叫立?不是像火柴棍那样支撑着立,也不是瓶中之水的那种立,只可以也只可能是像山一样的自立。立唯自立。立在致仁。仁就是立,立之为立,立之所以立。仁者自立,所以无处不立,无所不立,立己立人,立成万物;仁道所之,无非其位,所以不求人之地位而能居一切位,成位之是。是则何患?所以能患,患人之患,不患人之所患。人而不仁,私我欲使,既不能自立,虽得其位,大抵也是尸位素餐。

0078 子曰:“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

求为可知,就是自求自知。人而不仁,不能自求自知,所以患莫己知。若能自求自知,何患之有?无非致仁。流注以为孔子是要人成为可用之器,而不是求为器之用,未达。君子不器,才可以为一切器用。

0079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论语里仁)

吾道一以贯之,就是仁道不违,就像北辰自行其道。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惟可自明,他者焉知?曾子以为忠恕就是孔子之道,乃是僭越之言,以私见代言他者,将其所闻当成研究对象而加以概括,这是曾子之道,而非孔子之道,前面应该加上我以为三字才是。人而不仁,大抵如此,一切为现象-表象-对象,固执名相,好下定义,自以为是,喜欢给一切贴标签,不知一切都是自己的造化,都是自己,绘事后素。这就叫自蔽,就是不仁。孟子所谓四端,儒家所谓五常,皆属此类。虽然,仁者必也忠恕,忠在自主自在,恕在自由自为,诚而已。朱子注曰: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已矣者,竭尽而无余之辞也。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朱子所谓的尽己推己,与曾子一样,无非私我之度,而非仁我之明;天地万物在外,而非此心造化。所以不能自见曾子之蔽。推己,只是功夫,致仁之方,必推至极致,悚然而觉,始可明道,方可言尽。道不可见,可见非道,只是可道之道,迹象而已。老子曰:道可道,非恒道。究竟在此。仁即恒也,仁道就是恒道。

0080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

义不离仁,只可以也只可能是仁义。仁义,就是德之应,仁之行,犹鼓响之于响鼓,不假中介,当下自明直行。这就叫诚。仁道所之,感而遂通,触物咸宜,一切方便,仁者所以化物,移风易俗。人而不仁,或也以义为好名,相当于宋明儒所谓的理,与其所标榜的仁一样,以为可欲,私用为利。但这不是仁义,只是名义,非义之义,义之异化。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同样也可以说:仁者安义,知者利义。义与利,就是仁与人,非此即彼,不可相比。君子喻于义,就是致仁;小人喻于利,就是不仁。宋明儒有义利之辩,只是名相游戏,是在利的基础上做文章,私则一也。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指的就是仁义。这个比,不是人之比,而是反求诸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