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21-0130

0121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騂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论语雍也)

古人用于祭祀的牛要求有红毛和长角,单独饲养,不能用耕牛代替。但耕牛也可能产下骍且角的小牛犊,则可用作牺牲。有人以为孔子是在暗讥冉雍出身卑贱,因为冉雍的父亲是当时所谓的贱人,这完全是小人的诬蔑,不足与议。按人间的社会等级,冉雍固然出身下层人民,然而通过自身努力,成为一个德才兼备的贤者,正是俗称的寒门出贵子,也印证慧能说的下下人有上上智,而且也说明,不管家庭出身如何,生而为人,只要好学,就可以成为堪为大用的优秀人才,而且也说明,一个人的成长,取决于属己的天性-天命,而与门第身份无关。在等级森严的当时,犁牛之子骍且角,可以说是伟大的思想,而且能这样说,一定出于仁者之勇,也说明孔子决不是迂腐的守旧派。此外,孔子还说过雍也可使南面,足证孔子对冉雍的器重超过其他弟子,甚至颜回。更重要的是,孔子所期望于冉雍的,远远不止于此。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意思是,即使统治者不能起用冉雍,好学的冉雍难道会自暴自弃、半途而废吗?所谓山川之神,学者不可人云亦云,而以为是常人所迷信的外在的神灵,而是自己,就是仁。仁者无外,一体同仁,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此心造化。子曰:君子不器。而骍角之牛,与孔子曾许子贡的瑚琏,虽为庙堂之器,也不过是人之器。仁之为器,仁器,才是至器,为一切器,成一切器,器成万物。是则孰堪用之?进言之,仁者行于人间,入乡随俗,和光同尘,大抵与底层的劳动人民在一起。那么,出身卑微,不亦宜乎?

0122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

其余两字,流注几乎都解读为除颜回之外的其他弟子,甚不妥。孔子向来温柔敦厚,有教无类,岂可能独宠颜回而公然贬抑他人?而且这句话乃是直接与颜回言,而不是对人说颜回。回也,就像孔子对子贡说赐也,对子路说由也,是对亲近弟子的日常爱称。再者,其心自知,仁在自觉,孔子怎么可能经验颜回之心,是不是达仁呢?所以,很清楚,这句话的意思是,回啊,如果一个人能够三月不违自己的志向或道路,那么迟早可以觉悟而至于仁,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从此终身不违,就像日月自行其轨。

0123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

人而不仁,往往把当官视为一种可以名利双收的特权。正因这种属人的特权的存在,使人人可为的工作成为似乎非精英不可的特殊职业,而事实上,官场中人多是些无德无才、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孔子称之为斗筲之徒,连硁硁然小人都不如。所以孔子说由也果,赐也达,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也有这个意思。庄子说的更直白: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可知古人之高明者从来将从事人政当成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何况仁者?仁者不器,自主自治,化成万物,岂是季氏之流所可及之?再看今日,莘莘学子多以成为公务员为其人生目标,而不是学以致仁,可知自古君子之道鲜矣。

0124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

君子唯学以致仁,不求饱食安居,甘为清贫,也不会为养生而养生,所以生活条件通常很糟,要比常人更容易罹患疾病。孔子钟爱的弟子伯牛,就是这种情况。伯牛据说小孔子七岁,以德行著称。然而这样的君子,不争不夺,耻为私利,所以在你争我夺、人欲横流的人间,大概率处在社会的最下层。可以说,这是仁者在人间的共同命运。孔子所以痛惜而叹。亡之,命矣夫!指的就是这种现象规律。虽然,仁者明白属己的天性-天命,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所以固穷,贫而不改其乐,不会不堪于自身的疾苦,相反以此为自己的考验和亲证,而能与众生同甘共苦。这个意义上,贤如伯牛,想必也不会因自己的疾患而自怨自艾,仁即在其中。

0125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

不改其乐之乐,才是真正的乐,根于属己的天性-天命,发乎德备之情,故能不改。仁就是乐,乐之至,乐之为乐,乐之所以乐,乐无可乐而无所不乐。这就是仁者之乐,我称之为仁乐。仁者仁乐,不为人之乐,故能乐,乐人之乐,不乐人之所乐,成乐之是,乐成万物;故能堪人所不堪,箪食瓢饮,陋巷僻地,乃至穷途末路,死到临头,乐此不疲;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乐在其中。人而不仁,私我欲使,既贪得无厌而不能知足,焉能常乐?必求乐于外,寻欢作乐,所乐在得,虽乐不久,乐极生悲,毕竟不乐。能不改其乐,其唯仁者乎!是以仁者行于人间,能与广大劳动人民同甘共苦,而不会过小人向往的骄奢淫逸的生活。孔颜乐处,即在此。

0126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论语雍也)

冉有的问题在于,他把孔子之道当成外在的东西,其他弟子包括颜回也是如此,无非把孔子所诲之言当成教条而事之,亦步亦趋,孔子说颜回进而不止,冉有自述力不从心,根本原因就在自蔽,即以所谓孔子之道为孔子之道,不知孔子之道乃是仁道,就是属己的天性-天命。如果明白孔子之道就是我之道,孔子就是自己,自己乃是造化,那么就不会觉得力不足,相反,属己的生命大能将会彻底发挥出来,不但能承受人间的一切苦厄,更能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命。人而不仁,既自以为不过是有限的原子个体,置身于宇宙天地之间,如尘埃似的微不足道,然又私欲炽盛,那么对自己没有眼前利益的学问,好奇心一旦消失,难免打退堂鼓,而转向实用的小人之学,如干禄稼圃之类。冉求大概就是这种情况。孔子所以严词勉之,勿画地为牢,自塞其道,以免半途而废,中途夭折。这也是孔子对冉有的肯定,若非可与言者,不会这样说。

0127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论语雍也)

什么叫儒?古指从巫史祝卜中分化出来,熟悉诗书礼乐而专事礼乐之事的人士,可以说是当时一种特殊的职业,孔子曾学而事之。孔子时还没有现在所谓的儒家,儒士也不泛指读书人。孔子言下之意,是要子夏做一个君子,而不要甘为小人。话虽婉转,却很严厉,想必子夏必有不耻之举。君子儒与小人儒,虽同为儒事,非此即彼,截然相反。君子成儒之是,小人儒则是儒之异化,以儒为私,非儒之儒。可以说,后世的儒家,就是小人儒的发展,臣妾之术罢了。儒家虽奉孔子为先师,却尊孔反孔,反其道而行之,其始作俑者,大抵就是孔子早就预警的小人儒,根源即在自蔽不仁。仁者行于人间,固可为儒之事,但群而不党,不会创立门派,以道统为掩护,党同伐异。进言之,君子儒,就是仁道仁政,在己;小人儒则是人道人政,在人。儒之为事,就是致仁之门。

0128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论语雍也)

关于澹台灭明,史记载:武城人,字子羽。少孔子三十九岁。状貌甚恶。欲事孔子,孔子以为材薄。既已受业,退而修行,行不由径,非公事不见卿大夫。南游至江,从弟子三百人,设取予去就,名施乎诸侯。孔子闻之,曰: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不必深究往事之真。能行不由径,说明其人自有其道;能非公事而不见上司,说明其心无私。虽不知其仁,可谓仁矣。

0129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论语雍也)

不伐后当为问号。孔子不是夸孟之反不伐,而是指出此人的伪善,言为不伐,其实是更隐蔽的自伐,与微生直高借醋,可谓同工异曲。此地无银三百两,可笑乃尔。败军之将,故作不争,巧言令色如此,亦复何言。流注以为孔子美孟氏不伐之德,未妥。

0130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论语雍也)

这一章的意思是,一个人,要是没有祝鮀的口才,也没有宋朝的美貌,那么在今天这样的无道之世,是不会有什么发展的。这话虽是针对卫灵公之不仁有感而发,却适合于人类的全部历史。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大抵以佞为能,以色为可欲,观今日之世界,更是无以复加;而为人君者,既是凡夫俗子,难免重用佞臣,宠爱美色,自古皆是,历史周期律不免。仁者刚毅木讷,耻为巧言令色,厌恶奉迎谄媚,仁道所以难行于人间。是即难乎免于今之世也。虽然,仁者不违,一以贯之,若是小人有祝鮀之佞和宋朝之美者,则滥矣。是亦难乎免于今之世也。而彬彬君子,如果有宋朝之美而不为祝鮀之佞,那么必也为小人所害,如屈原。是亦难乎免于今之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