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41-0150

0141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论语雍也)

君子学以致仁,故能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弗畔,唯指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不负属己的天性-天命。人而不仁,即已背叛自己,或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不改其私,一旦约束失去效力,或无所适从,或巧言令色,或抱残守缺,或无所不为。流注通常把弗叛解读为不犯上作乱,不离经叛道,这是常人现象之见,也是统治者的私心。恰恰相反,仁者不背叛自己,所以能离经叛道,能犯上作乱,否则如何移风易俗?仁者才是真正的革命者,革自己的命,其实是觉悟,使属己的天性-天命向自己显现出来。而人间的革命,如所谓汤武革命,大抵人欲使然,乃是犯上作乱,而不是仁道意义上的革命。

0142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论语雍也)

什么叫矢之曰?就是直言正告,而不是流注所谓的发誓。孔子何许人耶?难道会在人前指天指地,大发其誓吗?那是小人所为,做贼心虚。矢者,直也,正也,道也,诚也。子见南子,有何不可?当仁而已,无可无不可。人而不仁,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所以是是非非。子路不高兴,也是人之常情。什么叫天?仁也。是则予所否者,天必厌之,而天所厌者,即我所否者。

0143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论语雍也)

什么叫中庸?一言以蔽之,就是致仁。致仁,一言以蔽之,就是成己之是;成己之是,一言以蔽之,就是为德;为德,一言以蔽之,就是自为;自为,一言以蔽之,就是仁道;仁道,一言以蔽之,就是自由;自由,一言以蔽之,就是中庸。中,就是天性;庸,就是天命。中庸,就是天性-天命。仁者中庸,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所以德备。这就是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仁之至也,亦诚之至也。人而不仁,以得为德,所得在外,不但非中庸,更是反中庸。儒家以中庸为规范他者行为的最高道德标准,乃是中庸的异化,名无其实,所谓无过与不及,所谓不偏不倚,所谓中和,不是忠于天性-天命,诚于仁道,而是以外在的标准为参照,调和折中现象二分对立之见,从而沦为臣妾谋身之术,无非私也。而流俗更以中庸为平常,所谓庸言庸行,完全不知能庸言庸行者,非仁莫属,非仁者莫为,所以极不平常,所以平常,所以不为人之平常,所以能平常。故曰:中庸之道,民鲜久矣。

0144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论语雍也)

何事于仁,之后当为问号。意思是,这是人事,而无关乎仁。必也圣乎,意思是子贡说的两项,只有圣人才可以做到,而即使圣人如尧舜,恐怕也会觉得力不从心。也就是说,仁与圣,乃是两回事。仁在己,圣在人。仁在自觉,圣在名声。圣人其犹病诸,是说博施于民,能及天下之民吗?济众,能济天下之众吗?是则何谓博施,又何谓济众?就像现在的慈善家们,从赚来的钱中捐出一小部分,做几件善事,广而告之,于是就有了慈善家甚至圣人的荣誉、头衔和名声。这不过是谋私的策略,大概也就是子贡的意思,他似乎还想以此博得仁者的美名,但孔子并没有满足他的期待。非尔可及也。圣人,只是人以为圣,而不必仁,不知其仁。仁者也不会为圣之事,更不会自以为圣。孔子地下有知,后代的帝王追加他大成至圣等种种名号,一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儒家供奉的孔圣人,决不是孔子自己。相反,仁者不圣,不为人圣,所以能圣,圣人之圣,不圣人之所圣,成圣之是,圣成万物。而人之所谓圣人,名无其实,就像庄子说的那样,不过是用尘垢秕糠所铸的偶像罢了。要之,仁者无外,一体同仁,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成己之是,就是化成万物;化成万物,就是成己之是。这就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意思。人就是自己,且岂止于人?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此心造化,都是自己。流注通常将:何事于仁?必也圣乎!这一句解读为:何止是仁人,简直就是圣人了。以为圣人的名号高于仁之为名,可以说完全沉溺于名相之中,不知仁的本来面目。所以,孔子诲以能近取譬,就是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则名有其实。实者仁也,德也。这就是仁之方,不是什么方向,而是致仁的具体方法。

0145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论语述而)

述而不作,就是诚之为言,而不是巧言为佞,不是为言而言,不是拘泥言辞,不是执着名相,不是人云亦云,不是道听途说,不是鹦鹉学舌,不是引经据典,不是理解分析,也不是阐述发挥,后面这些个不是,可以说,都是作,孔子称之为德之弃。述在己,是自言自语,有所思而有所言;作在人,是对人说话,是看菜下箸,是使人执而由之。所以,述而不作,不是没有自己的著述,儒家拿这四个字做文章,那么最好不要有述,这样就能任意而作,塑造孔圣人的历史和形象,取而代之,尊而用之。子曰:仁必有言。我想孔子漫长的一生,一定是有所述的,只因年代久远而亡佚,也有可能是儒家之徒有意为之,特别是汉武定儒为一尊以后。信而好古,不是信仰外在的神圣、真理或事实,不是取人之信,而只可以也只可能是自信,自信才是真信实信;不能自信,信即成迷信,这是信的异化。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以一切为外在的现象-表象-对象,信而由之,信而从之,这是智慧尚未圆熟,悟性-觉性尚未激发,而为知性-理性所主导,必然导致的结果。那么,什么是古?就是自己的起源,就是天性-天命,就是仁之初,就是仁者的理想,就是仁道,而不是常人以为的那样,是历史意义上的古代或特指所谓西周,那是人的自蔽,因为时-空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此心的展开形式,生命的存在样式。一言以蔽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非仁者不可。本章就是孔子之述。朱子注曰: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词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删定赞修,集成折中,难道不也是作吗?这是常人的通病,人云亦云,或自以为有所发明,大抵只是名相游戏。朱子所述,乃是他者对孔子的记述和猜度,却以为孔子一定如此这般,这就是作,作在人为而不自知。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可免于作伪,那就是学以致仁。至于老彭何许人也,不必深究。有人以为彭祖,就算是吧,但孔子自比老彭,不是因为人以为的那样是长寿,而是一体同仁。仁者如山,焉得不寿?信而好古,焉得不寿?仁道不易,焉得不寿?仁者相印,焉得不寿?人而不仁,虽长命百岁,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0146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述而)

是亦孔子自述,至诚之言,不是流注所谓的谦虚。如果以为谦辞,那么就已将这三件事当成什么了不得的难事,更有理由敬而远之。何有于我哉?这句话乃适合于任何人。平易如此,人皆可行。人之不能如此,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不肯用力于此。一言以蔽之,人欲私心作怪。人而不仁,大抵学以致用,喜欢卖弄博学,人前逞能;所学没有实际的好处用处,通常不能持之以恒;至于教人,如果没有名誉回报,更是己所不欲。所以,这三件事,似乎人人可为,但要始终一贯,诚非仁者不可。只有学以致仁,才可以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正是致仁之方。三事只是一事,致仁而已。识,还不是真知,而只是认知,现象-表象-对象之知。默,指存乎此心,反求诸己。学以致仁,才有所知,必至于仁,才有真知,即自知之明。

0147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论语述而)

是亦孔子自述。述而不作,就是最好的讲学。修德,讲学,徙义,改过,四而一,无非致仁,其中以修德为要,讲学徙义改过就是修德。所以,讲学不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而是切身体会,仁必有言,言即德行;闻义不徙,则所闻止于见闻,而不善不能改,不善犹存,皆不能化为德行。是吾忧也,非忧己之不能,而是忧人之不为也。仁者无忧,所以能忧,忧人之忧,而不忧人之所忧,成忧之是,忧成万物。仁者必也忧乎!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不肯用力于这四个方面,相反倒是以得为德,以学为用,以利为义,过而不能知,知而不能改。由此可知,仁者与常人似乎同为人类而难免其忧,但其所忧却有根本的区别,仁者乃忧天下之忧,常人则只是忧一己之私。

0148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述而)

仁者行于人间,既有此人身,哪有不衰老的?是所以甚矣吾衰也。尽管如此,仁者虽衰不败,德备而有终,是所以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周公何许人也?蔽故以为某历史人物,觉就是我。仁者相印,一体同仁,恒在此心,不必在梦中相见。所以,这句话也是周公借孔子之口说出。人而不仁,衰即败,一死了之。唯仁者不败,故能衰,衰人之衰,不衰人之所衰。前后两句,不是什么因果关系,恰恰相反,后者正是前者的实现,犹蛹之化蝶。孔子乃是叹人之不仁,仁道不可行于人间,而大同则作为仁者的理想,而只可以且已然实现于仁者此心。朱子注曰: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程子则曰:孔子盛时,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及其老也,则志虑衰而不可以有为矣。盖存道者心,无老少之异;而行道者身,老则衰也。二子之见,都还是停留于现象,以人度仁,未印。仁者行即道,道即行。孔子之道,周公之道,无非仁道,一也。

0149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

道唯仁道。志于道,就是学以致仁,而不是指常人所追求的预设的外在的目标。德,仁之实也。据于德,就是反求诸己,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仁,己之觉也,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依于仁,就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艺,泛指世间人事。游于艺,乃谓仁者行于人间,凡待人接物处事,义以处宜,游刃有余,犹孔子所说吾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这四个方面,无非致仁,但有其次第,为孔子一生亲证:志于道,初学也,犹孔子所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此时仁道未明,但天性使然而学以致仁;据于道,进德也,犹易乾卦辞所云君子反复道也;依于仁,觉悟之谓,仁之至也,则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昭然若揭,从此不违,造次颠沛,而不移不易;游于艺,人生臻乎化境,通达无碍,这就是自由的自身实现。要之,这四个环节,即是仁者的一生,君子可行,常人所不能及。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执相以求,其志在物,其道在术,其据在欲,其德在得,其依在私,其仁在人,其游在利,其艺在业,皆异己在外,支离无实,所以妄为。

0150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论语述而)

什么叫束修?流注多以为是最起码的见面礼,大概十条干肉。这是小人自以为是,几乎可以说是诬蔑。自行谓能,以上为龄,束修指整束修饬;自行束修以上,有注以为指年十五而愿意为学之童子,信然。孔子有教无类,凡有求学志愿,或有学问上的疑惑,无论老幼智愚贤不肖,也不管门弟家境如何,只要能自己管束自己,有基本的学习能力,孔子皆无差别而诲之。这对于仁者,何难之有?这正是为师者本该具有的基本良知,而不是将教学当成一种赚钱谋生的职业。要之,现代教育,甚至可以说自古以来的民众教育,几乎在一切方面,都与孔子的教育实践背道而驰。民鲜久矣。(如果说束修按流俗的说法指的是十条干肉,那么也有深意。自备,说明不是父母给的,也不是借来抢来捡来偷来的,而是自己挣的,说明求学者已能自立,养活自己,所以孔子所诲的不是三岁幼童,而是成人。且一个人如果能自备礼物求学,说明有更高的志向,不是为饱食安居、把钱看得很重的凡夫俗子。那么束修不是什么礼物,而是一种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