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51-0160

0151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

什么叫愤?就是郁结于心,费尽心思却尚未领会的样子。什么叫悱?就是欲言不能,想说又不能明确说出来的样子,都是欲通不通,欲达不达的表现。然则既然愤悱于心,自有所学而有所思,但为知见所蔽,或拘泥现象,或固执名相,支离分别,莫衷一是,不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情形就像登山,人在山脚,不见顶峰,路有千条,似乎各不相关,必待登顶而恍然,原来皆达于我,则一通万通,无不相通,仁者所以一体同仁。愤悱之情,必见其形容之貌,当机启之发之,或庶几觉矣。孔子善诲如此,常人不可及也。

0152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论语述而)

譬如太阳,日出而作,人之用也;日入而息,人之舍也。日行其道,不舍昼夜,岂是为了人之用?何藏之有?仁者行于人间,不用不舍,故能用能舍,其用仁,其舍亦仁。惟我与尔有是夫,可以说是孔子对颜回的最高肯定,也可知孔子对颜回期望之深切。子路好逞匹夫之勇,不明所以,欲与颜回争贤,不知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当仁不让,杀身成仁,才是真正的勇,仁勇,勇之至也。临事以惧,敬也,非人之怯也,仁者所以无以私害命,不以身损道,所以能成大事。小人则反之。

0153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论语述而)

仁即至富至贵,富在德,贵在觉。本自具足,何以他求?万物皆备于我,即仁者之富;一切唯我造化,即仁者之贵。人而不仁,求为富贵,所求在外,比以为是,争为私有,贪得无厌,是乃妄为而无其实;或虽富甲天下,也一贫如洗;或贵为天子,亦贱如蝼蚁,无非五十步笑百步,自欺欺人罢了。所以,仁者不富,不为人之富,故能富,富人之富,不富人之所富,成富之是,富成万物,富不可言。所以,仁者不贵,不为人之贵,故能贵,贵人之贵,不贵人之所贵,成贵之是,贵成万物,贵不可及。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就是仁者之为富贵,无非致仁。是即从吾所好。好者,诚也。孟子引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就是这个意思。

0154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

至于斯之斯,不是指韶这首乐曲,也不是指齐国,唯指当下自觉而至于仁,乐之至也。三月,久的意思,不必指三个月时间。孔子原来大概只是闻韶在齐而习之,不意期间悚然而悟,所以叹之。闻韶而觉,或正此时,从此仁道不违。可知学习音乐,亦致仁之门。进言之,肉之为味,人之所欲也;韶之为乐,仁之情也。非此即彼,不可相提并论。人固知肉味之可口,不知仁乐之大美,更不知仁乃乐之为乐,乐之所以乐;若知仁之尽善尽美,必不恋不为人间之味,这就是三月不知肉味的究竟。人之不仁,拘泥现象,以乐为乐,为乐而乐,只闻韶之乐曲和传说,而不知仁乃韶之根本。是亦孔子所叹也。

0155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入,子贡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论语述而)

卫君,指卫灵公的孙子蒯辄。其父蒯聩因谋杀卫灵公的夫人南子而被卫灵公驱逐。灵公死后,辄被立为国君,蒯聩回国与其子争位。伯夷叔齐,是殷末孤竹国君的两个儿子,互相让位,都不肯做国君,最后都逃到周文王那里。这是历史的记载。子贡说孔子不会辅佐蒯辄,是他自己的比附和猜测,孔子并不知其故,也没有为或不为的意思,而只是回答子贡的问题,说伯夷叔齐求仁得仁,当然不会有怨。盖仁者无外,一体同仁,无私无求,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何怨之有?且唯仁者无怨,所以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虽然,仁唯自觉,非如一物而可以求而得之。伯夷叔齐固有让国之贤,不知其仁。而子贡代孔子言,暗示不会帮助蒯辄与其父争位,却是自以为是,则其不仁可知。

0156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

子曰:仁者安仁。这就是仁者之乐,乐之至也。仁就是乐,乐之为乐,乐之所以乐,一无所乐而无所不乐。乐之于仁者,犹阳光之于太阳,自得其乐。所以仁者不为人之乐,故能乐,乐人之乐,不乐人之所乐,所以如颜回箪食瓢饮居陋巷,不改其乐,而孔子则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就像月亮只是反射阳光,以得为乐而求为富贵,浑然不知富贵在己而不在外,在德而不在得,虽得无实,得亦复失,犹浮云之幻,毕竟不乐。不过,孔子之乐与颜回之乐,尚须一辩,颜回之乐在志,所以不改,而孔子之乐在觉,则无所不乐,乐成万物。且颜回不改其乐,乃孔子之见,现象而已,而孔子之乐,却是述而不作。学者固然应该如颜回,人所不堪而不改其乐,但只有亲证孔子之乐,才可以达乎仁的化境:仁者安仁。

0157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论语述而)

孔子自述五十而知天命。唯知天命而学易,所以无大过。五十不是固定之数,乃指觉悟之时。人之大过,即是自蔽而不仁,则易之何为?人而不仁,不知属己的天性-天命,学易不但不能明易知易用易,反为其害。这是孔子亲证的经历,学者不可放过。那么,什么叫易?一也,己也,仁也。学者不可以为易指周易,周易之为书传,只是易之陈迹,易在自己。仁即易,易之为易,易之所以易。学易,即是致仁;演易,即是化物。统摄而言,易即仁道。朱子曰: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似是而非之说,所谓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都是现象知见,而非仁道;常人所以学习这些东西,无非学以致用,明哲保身,趋利避害,而不是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人间所以方术流行,俗易泛滥。仁者不易,故能易,不易而易,易人之易,不易人之所易,成易之是,易成万物。子曰:不占而已矣。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易有两种:一是君子易;另一是小人易。当为君子易,勿为小人易。

0158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论语述而)

发愤忘食,志于学也;乐以忘忧,德之进也;不知老之将至,至于仁也。常人发愤,无非为功名利禄,人欲而已,倘若以为无望,则大抵半途而废。仁者发愤,唯成己之是,不负天性-天命,犹小草,哪怕巨石压顶,也必顽强生长。常人既有私欲,忧患不免,便无乐可言,所以寻欢作乐,乃有所待,虽乐不久,毕竟不乐。仁者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常乐而无人身之忧,唯忧人之忧,忧天下之忧。常人拘泥现象,固执名相,纠结生老病死而终有一死,叹老惧死。仁者活在当下,一体同仁,恒生不死,虽有此人身而不以为患,唯老人之老而不老人之所老,死人之死而不死人之所死,所以有终。要之,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乃是仁者的一生,且为孔子亲证自述,殊为宝贵,话极平易,非仁莫属,君子可印。

0159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

知之的之,指的是什么?有人以为远古之事,有人以为理念逻辑,现代人则多以为科学知识,都不是,这些都是知的产物,现象-表象-对象之知。知之的之,只可以也只可能指属己的天性-天命,一言以蔽之,就是仁。仁即知,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知之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我非生而知之者,乃因智慧有其自身成长,即由赤子的能知而一无所知;及知性-理性发育,遂为知见所蔽,而异化为人,而活在名相构筑的外在世界中,是即不仁;必待觉悟而至于仁,智慧方臻圆熟,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仁者所以德备。是即知之,则无所不知。儒家以为孔子生而知之,不过是道统造圣的手段,逻辑的设定,常人的想象。孔子直言自己非生而知之,不是故作谦虚,而是至诚之言。虽然,生而为人,既有智慧,能知一切,亦可谓生知,那么人皆生知,只是为知见所蔽,为人欲所制,不能学以致仁,才沉沦世间,夭折为人。那么,什么叫好古?就是天性使然,学以致仁。古者,仁之初也。好古,就是自问天性-天命,求索不已。能如此者,其智慧的质地和发展必也卓然不群。这就是敏一字的意思。

0160 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

仁者行于人间,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一体同仁,怪力乱神无所存乎此心;纵或有之,必也化之,成其之是。所谓怪力乱神,无非是常人的妄想,仁者所以不语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异化为异己的现象-表象-对象,而信以为外在的真实,是则一切都可以说是怪力乱神,无其实故。蔽于所知,所以见怪;欲而不得,所以崇力;免而无耻,所以作乱;趋利避祸,所以亵渎鬼神。殊不知怪力乱神只能存乎人心,而其始作俑者,就是知性-理性。人而不仁,就是怪力乱神的制造者和集大成者,人间就是怪力乱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