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71-0180

0171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论语述而)

若圣与仁,指的是常人以为的圣与仁,只是名相之物,而无其实,则吾岂敢,仁者所以不为也。仁者之为,乃是自为,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仁者所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而不以圣仁自居。公西华说不能学,犹冉有说力不足,都是同病,不能学以致仁也。

0172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祇。”子曰:“丘之祷久矣。”(论语述而)

什么叫祷?就是向天神地祇告事求福。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信有鬼神外在于我,神通广大,所以请祷,临时抱佛脚,无非私心,虽祷无益。但因子路出于爱师之情,孔子未直责之,而是说自己很久以来就在祷了。这个祷,不是向异己的鬼神祈祷,而是自勉。孔子并不是赞同子路的行为,而是当机诲之,要他反求诸己,心有鬼神,所以请祷,鬼神不在心外,而乃此心造化,其实就是自己。仁者所以无为人之祷,故能祷,祷人之祷,不祷人之所祷,祷成一切。是即仁者之祷。祷者道也。仁者必也祷乎!非求私我之福,唯因天命未竟,不可死于非命。是即仁者之所祷。

0173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论语述而)

仁者唯成己之是,不求饱食安居,不耻恶衣恶食,然其行于人间,既有此人身,必有生存之需,但唯俭以固其行。俭,不是人之贫,而是仁之固。俭必固,固必俭。可以说,俭是仁者的特权,唯仁者能俭。俭不与奢相对,而是非此即彼。守财奴不是俭,常人所不屑的抠门小气不是俭,而是贪。俭在己,奢在人。老子说吾有三宝,之一就是俭。也是这个意思。人而不仁,私我欲使,贪得无厌,相比为是,大抵以饱食安居为幸福,以骄奢淫逸为人生快事,故不能俭,富则骄,贫则滥。君子耻之,宁固,安于贫也。

0174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论语述而)

仁者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一体同仁,化成一切,所以坦荡。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渺若微尘,私我欲使,是非好恶,功名利禄,醉生梦死,忧患不免,所以戚戚。李颙四书反身录说:能俯仰无愧,便是坦荡荡。能持敬谨独,方能俯仰无愧。但这还算不得真正的坦荡。不知天性-天命,不能致仁而成己之是,却自以为无愧于天地,更不知乃有愧于自己,可谓自蔽之甚,自欺欺人。

0175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

泰伯何许人?据说是周朝统治者的祖先古公亶父的长子,按其父的意愿,把王位让给三弟季历即周文王的父亲,自己和二弟仲雍则避居吴国,成为周代吴国的始祖。关于三让,说法很多。一种说法是:一生让,太王病,采药不归;二死让,死不奔丧;三断发纹身,示不可用,终不归。还有一种说法是:一让季历,二让文王,三让武王。宋儒更有让周让商之辩:让周是为了将来取天下,乃让季历,阴谋图商;让商,是说太王有灭商之志,为存商,才逃亡到吴越。但这些不过是人云亦云,且都是常人的心思,把人君之位当成稀世珍宝,以为名利所系。仁者宇宙此心,天下此心,岂可让哉?所以能让而不为人君,孔子才说他有至德,德之至也,必亦仁之至也,礼之至也。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就是这个意思。民无得而称,字面的意思是民众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文辞来赞美泰伯让国之举;也许不是赞美,而是奇怪和惋惜,因为若以亶父之至德,恐怕要比季历和文武二王更适合为人君。无得两字,意味深长。

0176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不仁无礼。恭而不仁,则不敬,故劳,劳心于私谋也;慎而不仁,则不决,故葸,怯惧而不敢当也;勇而不仁,则不义,故乱,宁死于利下也;直而不仁,则不忍,故绞,顽固不化,不能容物也。故唯仁者有礼,能礼,则敬以事人,慎而不违,勇于义行,直而无加。附:此章下有一句: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吴棫论语续解以为是曾子之言,信然。虽不见得就是曾子所说,但以文意,乃儒家之见,孔子从未有过类似意思。大概编者欲以此句释前言,若轻轻看过,则以为孔子亲言。学者不可不察。君子兴于仁,民则笃于亲,方合仁道。

0177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为什么特别强调学诗,不仅有上述好处,且有其根源。他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无邪,就是正。正唯自正。学习诗三百,可以体会古人真诚无邪的情思,感同身受,反求诸己,而志于仁。这就叫兴。兴于诗,就是仁之初。诗三百,就是仁者之言,君子之思,古人之情。孔子说郑声淫,又说恶郑声之乱雅乐,乃以郑声泛指不正之风,且孔子所删所说之诗乃在西周之前,而郑声却在礼崩乐坏之当时。如孟子所说,诗亡而春秋作。所以,诗三百无非雅乐,而无邪淫。后人以为诗三百有淫诗,那是淫者见淫,而仁者见仁。要之,学诗在致仁,才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事父事君。人而不仁,学诗无益,甚至反为所蔽,或能引经据典,倒背如流,无非为巧为佞,卖弄博学。立于礼,成于乐,亦然,无非致仁。唯兴于诗,而后可以立于礼,而后可以成于乐。有注以为孔子重在三教,始于诗教,立于礼教,成于乐教,还只是在现象上说事,未及其本,不足与议。且孔子诲而不教。诲在己,教在人。教在授受知识技术,使人由之;诲在自悟,不可教也。教与诲,不可混为一谈。且学者不可以为诗指诗三百,礼指固定的礼仪之制,乐指庙堂音乐。诗-礼-乐,其本一也,仁也。诗,仁之兴,仁者之言也;礼,仁之义,仁者之行也;乐,仁之德,仁者之成也。

0178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语泰伯)

什么叫使由之?就是由代表国家最高意志的统治者划出道来,让治下的人走,最切近的例子就是人行道路和交通规则。所由之道包括一切国家中人应该共同遵守的东西,如真理法律规范习俗等,统称礼制。民可使由之,意思是常人可以通过教育而成为一个信奉和遵守礼制的良民,但不可使知之,即不能使他们自觉而至于仁,成为一个君子。致仁在己,他者不可强使其自知,孔子所以诲人不倦,随机指点,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就是诱导学者反求诸己而觉悟,而不是像三教和西哲乃至于一切科学所热衷的那样制造自适的体系和道统,使人由之而亦步亦趋,那不过是世俗的教育,包括各行各业,如稼圃干禄之类,能者可授,仁者不为。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则使由之之之,使由之之由,使由之之使,都是外在的异己的东西,而不能究竟;虽可使由之,但若不能觉悟自知,毕竟不可使由之,必知之而可由之,才是自由。要之,只有学以致仁,才可以也才可能不由而由,不知而知,不使而使,即在自在自由自为中,遵从人间的规则,乃至于宇宙的一切规则,成其之是。因为所有真理和规则,其实就是仁者之德。那么,使由之之使就是自使,使由之之由就是自由,使由之之之就是仁道。这就是为什么仁者行于人间,能入乡随俗,移风易俗,成人之美而化成万物。

0179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论语泰伯)

不仁,就是人的大病;私,就是乱的根源。人而不仁,爱富疾贫,而其好勇者,为求私利而不择手段,挺而走险,死于利下,更是为乱之枭雄。人间所以不治,虽治不久,历史周期律不能免也。必致仁乎!治乱在己,不在人。仁道自治,就是仁政。

0180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

周公,泛指仁者。有周公之才之美,而无周公之仁之德,必骄吝自私,不但不足以观,反为祸害。人而不仁,唯才唯美,人间所以巧言令色者如鱼得水,诚实君子则举步维艰,颠沛流离。而仁者固穷,学者可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