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191-0200

0191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远众,吾从下。”(论语子罕)

麻冕和拜下,是古代礼制的规定;纯冕和拜上,是当时的新制。随着社会的发展,礼制自然有所损益,但礼之根本--仁,礼之为礼,礼之所以礼,则是恒常的,不可失的,仁道不易。孔子所以说自己乃从今之俭,从古之敬。俭和敬,都是仁之德,仁者之行。人而不仁,以制为礼,乃失其本,要么抱残守缺,要么随波逐流,是必礼不礼,礼不成礼,礼制乃从仁道的显现而异化为代表统治者意志而可以随意改变的政治工具和人云亦云的世俗文化。这就叫礼崩乐坏。这段话也说明,仁者行于人间,虽和光同尘,入乡随俗,但也不是一唯遵从,亦步亦趋,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所以能化,移风易俗。子曰: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就是这个意思。天子,就是仁者为人君,是谓天下有道,是为仁政。

0192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论语子罕)

这是旁人之见,而非孔子亲述,但这四个毋字,并不悖仁道。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异己在外,私我欲使,所以才猜度以知,才独断以信,才固守己见,才以自我为中心。若果真能不意不必不固不我,则庶几仁矣。但要这样,只有学以致仁,一体同仁,则无意无必无固无我。故唯仁者能意能必能固能我,意人之意,不意人之所意,成意之是,意成万物;必人之必,不必人之所必,成必之是,必成万物;固人之固,不固人之所固,成固之是,固成万物;我人之我,不我人之所我,成我之是,我成万物。一言以蔽之,无非成己之是,化成万物,而无加诸他者。

0193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

用畏一字,乃述当时情况之紧急,想必孔子即有杀身之祸。然而孔子并不是如常人一样惧死,而是畏天命恐将因此不竟,所以才说这番话,几乎就是遗言。这与他曾说过的,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情形差不多。只是重点有所不同,前番是说仁者德备,此番则是说仁者必不负天命,都是发自于仁者自信之诚。文不在兹乎,乃喻仁者一体同仁,我就是文王,文王就是我。文王既殁,我不还在吗?如果我杀身成仁,斯文既在,则必有后人如我者。乃喻仁道不易,仁者不死,所以能死,死人之死,不死人之所死,成死之是,死成万物。学者若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即可心印孔子此番临终之言,明白我就是孔子,孔子就是我。孔子既殁,文不在兹乎!这就是天命。

0194 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论语子罕)

太宰以多能为圣,子贡进了一步,以为圣人乃得上天的偏爱,且又多能。但,这些都是常人之见。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为异己的现象-表象-对象,以为外我独存,所以只是发现,自外识之,比以为是,以为私用,则何以能知圣人的本来面目?更不消说体会圣人之心。圣人如此,万物皆然,对人来说,只是分别,有名无实。所以,孔子说:太宰知我乎?太宰,乃泛指一切他者。知唯自知,仁者相印;人而不仁,焉知仁者此心?吾少也贱,乃孔子自述年轻时尚未觉悟,而不是指社会地位低下,因为好学,也因家境贫寒,所以多能鄙事,从事过各种不同的职业,学会了不少有用的技能,无非为了谋生,而非学以致仁。言下之意是,如果自己能早些觉悟,则天性所在,天命所之,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那么可以少走些弯路,因为人所追求的博学多能并不是生命的究竟。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仁者行于人间,不求饱食安居,不为稻梁之谋,不图功名利禄,唯成己之是,可以说一无所能而无所不能,能人之能,不能人之所能,成能之是,能成万物。这不是常人以为的那样是上天的安排,而是自己的觉醒,天即仁,就是自己,就是此心。因此也可以说,多能鄙事,乃是人的一生不可缺少的异化的自试的环节。区别在于:常人只是学以致用,以足私欲,而沉沦其中;仁者则学以致仁,而幡然醒悟,一体同仁,自在自由自为自成,而终于德备,不负天性-天命。这个意义上确乎可以说,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0195 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论语子罕)

什么叫试?就是致用见用,特指出仕为官。不试,就是不器,不为器之用。君子不器,唯志于学,学以致仁,成己之是,化成万物。虽然,仁者行于人间,既有此身,且有父母家室,为了谋生,所以多能鄙事,但不是像常人那样,以艺为人生追求,死在艺上。艺,就是手艺,泛指各行各业,常人之谋。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游,就是不试之试,无非自试,试以致仁。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就是这个意思。

0196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论语子罕)

仁,就是知,知之本身,自知之明,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仁者自知,不为人知,所以能知,知人之知,不知人之所知,成知之是,知成一切,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这就叫仁知,仁者之知,知知之知,知-知-知。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以知为知,而无其实,自以为知而一无所知,好卖弄博学而发难他者,这就是所谓的鄙夫。然则只需叩其两端,其必自相矛盾,理屈词穷,这就叫竭。情形就像所谓苏格拉底助产术,使原自以为知者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无知。虽然,常人知而无知,无知而知,仁者无知而知,知而无知,非此即彼,切不可相提并论。人之无知,空空如也,所以求知,无非人欲,利用而已;仁者无知,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万物化成,所以德备。德,就是仁知。仁知即德。进言之,仁知如鼓,其知如响,叩之即响,这就叫义,活泼泼的知,就是仁道,仁者之行;而人之所知,不过是一堆僵死的记忆,乃知之迹,现象之知,非知之知,知之异化。无知,正是觉悟之机,竭而自反,庶几仁矣。

0197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论语子罕)

孔子岂是叹凤鸟之不至,河图之不出?孔子乃是叹天下无道,不见君子当位,仁道不可行于人间。凤鸟,仁者之喻也;河图,仁道之谓也。吾已矣夫,意思是自己一以贯之,仁至义尽,已竭尽全力了。这是仁者的大慈悲,一体同仁,忧人之忧,忧天下之忧,而爱莫能助,因为觉在自己,不可使之,非是自怨自艾,那不过是常人的戚戚私情。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始可矣。同此叹也。

0198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论语子罕)

颜回虽如孔子说的那样好学,但一直未能觉悟,所以才喟叹不已,其实是自蔽之甚,亦步亦趋,而不能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如此才虽欲从之,末也由己。本章虽对孔子极尽赞美之辞,却完全不是孔子对他的期望。孔子说颜回: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止者,唯止于至善,人而仁,止于仁也。否则,仁者相印,就像伽叶闻佛言而拈花一笑,心照不宣,心心相印,则何叹之有?所以,颜回的大病,不是能力的问题,而是不能致仁。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又曰: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又曰: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惜颜回以孔子为外在的神圣,而不敢以孔子自比,遑论以孔子自居,而孔子虽视颜回为子,颜回却不敢以孔子为父,不能仁道相续,终是异己,隔了一层,不能打破人我界限,一体同仁,可谓不孝之甚。颜回早死,孔子所以大恸,原因就在这。因为颜回尚且如此,其他弟子可知。可以说,颜回是学者一面最好的镜子。孔子所希望于天下好学者的,乃是人人皆为仁者,成为自己,成为真正的人,也就是说,成为活生生的孔子,而不是成为踩着圣人足迹的颜回。颜回固然算得上是人间的贤者,也不过是一个半途而废的夭折者罢了。人,仁之殇也。

0199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病间,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论语子罕)

君臣只是人间的法则,何况无位无名?相反,仁者一体同仁,孔子视二三子为自己,岂是君臣关系所能比拟?所谓大葬,也不过是人间的礼制,仁者不为。子路全然不知,欲效君臣之礼,如沫猴而冠,伪诈如此,不但仁者耻之,也为世俗所不容,孔子故严责之,犹当头棒喝。由此可知子路其人,诚如孔子所说无所取材,虽常侍孔子左右,惜顽钝不化,终还是硁硁然小人。世人或赞子路之忠,乃是人之愚忠,蔽之甚也。后儒奉孔子为素王,就是学子路之诈,孔子地下有知,岂不无地自容?吾谁欺?欺天乎?意思是难道我要自欺欺人吗?天者仁也,就是自己,就是此心。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流注解读为虽然不得大葬,难道我会死在道路吗?意思是死不得其所。但这是常人之见。仁者不死,所以能死,唯死于仁道。这就叫君子有终。学者可以体会孔子的心情,相伴自己半生的最亲近的弟子如颜回和子路,都是这样,夫复何言?仁者是绝对孤独的。

0200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论语子罕)

美玉之为美玉,必待识得美玉者。不然,或有买椟还珠之人。但能识得美玉,又岂是寻常的贾者?仁者相印,是以相惜。琏瑚之器,必仁者可以识而用之。此即孔子之所待也。无人能识,所以藏也。仁者自在,不沽不藏。仁即美玉,乃无价之宝,岂是常人可贾?子贡有所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