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01-0210

0201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论语子罕)

再堂皇的乌托邦,如果住在里面的是猪豕,那也不过是豪华的猪圈。夷狄所以为夷狄,不是因为生活的条件简陋,而是因为住在里面的人蒙蔽自私。华夏所以为华夏,也不是因为华夏之地的人文比夷狄先进,那不过现象之比,五十步笑百步,其实都是夷狄。中国向来自以为礼仪之邦,何以二千多年前,孔子就喟叹礼崩乐坏?人而不仁,如礼何?所以,在孔子的思想里,夷狄与华夏,至少不仅是地理和民族的不同,也不仅是制度、文化与传统的区别,根本在于致仁,特别是有家国天下者觉悟与否,且非此即彼,不可比较。人而不仁,就是夷狄之人,就像原子个体,一切为私;人间,无论华夏,还是夷狄,无非夷狄之邦。华夏,乃喻仁者此心,一体同仁,天下归仁。君子居之,即是里仁,仁者安仁。仁者行于人间,仁道所之,即是华夏,何陋之有?陋在不仁。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也是一个意思。

0202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论语子罕)

自卫返鲁,大概是孔子一生最重要的转折点。十多年周游列国,颠沛流离,孔子已知仁道不可行于人间,唯在自觉,学以致仁,而此时年事已高,不能再与诸国周旋下去,必在有生之年,述而不作,以待后生,如此方不负天性-天命。史记所说的删诗书、定礼乐和修春秋等,都是孔子正事,而不只是乐正一项。周游列国,当然是孔子之正;自卫返鲁,亦是其正;仁道不违,一切皆正。正,就是仁道。仁道自正,是谓仁政。

0203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论语子罕)

在外供职,尽力事奉地位比自己高的长官;在家好好事奉父母和兄长;遇到丧事要办,不敢怠慢;喝酒从不放纵大醉。诸如此类,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困难呢?孔子说这话,必因当时颇有人不能如此,非是力不足,而是不为,或不能持久。如果一个人连这些起码的要求都做不到,何况致仁?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也是这个意思。孔子教人,先必正行,即做一个被社会认可的好人,此即所谓自行束修。虽然,人而不仁,虽能事之,也只是由之,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勉强而行,难以持之以恒,必待自觉而至于仁,才可以真正做到。孔子所以有感而言。何有于我?诚非仁者不可。

0204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这句名言,字面的意思无非是,人的生命,终有一死者,就像眼前的川流,日夜奔流,永不停息,一去不复,言下之喻是要人珍惜光阴,不可虚度。于是可以想象一位站在堤岸的老人,正望川兴叹,而以为孔子自知衰老,而世道不兴,莫之奈何。宋儒则借题发挥,如朱子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则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二子的说法都不错,但都还是常人的感悟。因为水流不驻,河川恒在;世事无常,仁道不易,而子则已在川上。人而不仁,就像流水,转瞬即逝。唯人而仁,则一以贯之,不负天命,乃成川流之是。川流,仁道之谓也。孔子乃极赞仁道造化,生生不已。是则与其纠结生死之间,徒叹人生无常,不如致仁。

0205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论语子罕)

好德在己,乃是自好,天性使然,天命所之,唯成己之是,是以好学,学以致仁。好色则在人物,无非现象-表象-对象,一切异己,乃是人欲,唯求利之得,学以致用,以足其私。所以,好德与好色,仁与人,非此即彼,好德者自不好色,好色者必不好德,要在觉悟而至于仁。致仁,所以好德,色即化德;好德,所以致仁,色有其实。不能致仁,所以好色,德亦是色;好色,所以不能致仁,色无其实。色-欲-得,就是人之自蔽,德之异化。孔子所以说未见好德如好色者,非是流注所以为的,德与色一样,都是人之可欲而可以好之,而是说,仁者行于人间,似乎与人无异,却与世无争,而不会如常人那样,汲汲于饱食安居,功名利禄。一言以蔽之:好色者,鲜矣仁。

0206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论语子罕)

山,仁之喻也;土,德之喻也。为山,山之自为,致仁之喻也。子曰:仁者乐山。唯乐此也,成己之是也。未成一篑,不能致仁也;止吾止,半途而废也;虽覆一篑,德之进也;进吾往,一以贯之也。仁道所之,无非山也。

0207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论语子罕)

语之而不惰,是说颜回对于知识的吸收,可谓如饥似渴,似永无满足。这当然是好学的一个方面,但如果不能消化而为精气之德,以充养身体,久必生病。其回也与,孔子非一唯夸奖颜回,而是更有深意。惜乎!虽然看到颜回的学问一直在增长,却没有见到他有所歇息,仿佛是一只求知的饕餮,而不能止于至善之仁。孔子深忧之。要之,获取知识,闻而识之,识而用之,虽能举一反三,但如果不能致仁,终是人欲,即所谓的求知欲,犹庄子说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进言之,常人孜孜以求而以为博学的知识,只是知之迹,而不是知之自身。仁即知,知之为知,知之所以知。仁者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触物即明,这就叫义。仁义,犹鼓之响,就是活生生的当下的直接的知识。仁道所之,万物化成,仁者德备。这就叫仁知,仁者之知。颜回的问题,即在此。

0208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论语子罕)

实,德之喻也;德,仁之实也。苗,仁之初也;秀,在己曰长,在人则为才为用,为私为欲,以为功名利禄。苗而不秀,人所不见,而少其欲,远其害,但能致仁,成己之是,而终有实,仁者之幸也。秀而不实,则卖弄聪明,为欲所累,贪得无厌,沉沦人间,执迷不悟,终不能觉悟而至于仁,悔之也晚。虽然,人而不仁,以秀为美,皆欲作秀,则秀与不秀,皆无实也。

0209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论语子罕)

孔子这番话可谓语重心长,勉人学以致仁,当下即行,只争朝夕。闻,不是流俗以为的名闻于世,而唯指闻道,就是朝闻道夕可死矣的道。闻道,必是自明之道,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道之谓,而非可见可由的外道,可道之道。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到了不惑或知天命之年,尚且不能学以致仁,那么他的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是尘埃似的终有一死者,终归夭折。只有学以致仁,而且全力以赴,恒进不懈,则觉悟可期,从此仁道不违,君子有终,不负天命。后生可畏,意思不是后来的人足以令今人畏之,而是说后生可以畏,有时间畏,有资格畏,因为他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还足够长。而四五十岁的人,连畏的资格恐怕也没有了,只剩下对死的恐惧。学者须特别注意:畏,不是人之惧,而是敬,只可以也只可能是畏天命。敬畏天命,才能学以致仁。

0210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论语子罕)

什么叫法语?就现象事物来说,就是真理和规律;就个体行为而言,就是道理和礼节;就社会生活来说,就是伦理和规则。这些都是人所公认和遵守,且为实践证实是正确和有效的。一个人,既生活在人间,自然要由而从之。但如果知而不行,过而不改,就会给他者和自己带来诸多问题。所以改之为贵。什么叫巽与之言?就是他者的认同、赞许、顺从和附和,与逆耳之言相对。这类言论,听起来固然让人舒服,但如果不能识其来龙去脉,是出于真诚还是故意、巧言或谄媚,那么难免会上当受骗。所以绎之为贵。绎就是思辨。以上是常人的一般情况,也是世俗教育的必要性和主要内容,无非使人由之。所以,对于说而不绎,只想听顺耳的好话,而听不得逆耳之言的人,以及对于言行不一,嘴上唯唯诺诺却不能改正的人,吾末如之何也已矣,犹谓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也,无可奈何了。虽然,从而能改,说而能绎,只是对常人而言,乃孔子方便语下,不是究竟之喻。若学以致仁,人而仁,则无可无不可,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是以仁者行于人间,入乡随俗,不为人之从,从人之从,不从人之所从,成从之是,从成万物;不为人之悦,悦人之悦,不悦人之所悦,成悦之是,悦成万物;所以能移风易俗。这当然也是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因为仁在自觉自知,而不可使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