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21-0230

0221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

人生曰人,人死曰鬼;人即鬼,鬼即人;生即死,死即生。果能事人,必能事鬼;不能事人,焉能事鬼?果知生,自知死;不知生,焉知死?天地万物,名固不同,无非现象-表象-对象分别,其实乃一,皆我造化,都是自己,无非此心。所以,事鬼即是事人,事人即是事鬼,所事不同,诚敬则一,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仁者所以德备。事者化也,事人成人之是,事鬼成鬼之是,这就是仁者之事。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异己,私我欲使,执相以求,事在利用,这是小人之事;且既以生为可欲,焉得不惧死之无奈?要之,仁者一体同仁,自在自由,自为自成,生生不已,不生不死,不为人之生,也不为人之死,故能生能死,其生仁,其死亦仁,生人之生,不生人之所生,死人之死,不死人之所死,终成生死之是,生成万物,死成万物。礼记云:小人曰死,君子曰终。此之谓也。事鬼神,知生死,要在致仁。

0222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曰:“若由也,不得其死然。”(论语先进)

訚訚行行侃侃这类说法,不过是记录者以为如此。焉知子乐?不得其死,一语成谶,哀莫大焉,何乐之有?知子路者,莫过于孔子。可以说,二三子中,孔子最不放心的,大概就是子路,所以每当他有所自得,必以言压制之。虽然,由不得其死然,孰得其死然?此处吃紧,学者不可轻轻放过。人而不仁,或寿终正寝,人以为得其死然,却不得其终。仁者或早死如颜回,却有其终,死得其所。二三子若意识到这一点,闵子还能訚訚如也?冉有子贡还能侃侃如也?独子路可能仍是行行如也。这正是子路的可贵处,如牝马之贞。不得其死然,或正是子路之死然。

0223 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论语先进)

孔子不是守旧派而一唯主张沿袭传统的制度和做法,而是赞许闵子骞对于政府的改革,能敢于直谏,而不计私利。言必有中,指诚之为言;中,就是自己,而不是迎合和附和。进言之,中即仁道,仁者不违。仁道不易,何必改作?仍旧贯,就是一以贯之,才可以温故而知新,有所损益,移风易俗,与时俱进。

0224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论语先进)

子路鼓琴,门人不敬,升堂而未入室,似是不相干的三件事,论语的编者附会凑合,或是想将门人不敬子路这件事推给孔子,以为定论。由此也可知当时弟子之间内斗的情况。升堂,犹子曰人可使由之,则所谓入室,犹不可使知之,必待自知。入室,就是致仁,就是觉悟,人而仁,而不是像流俗以为的那样是所谓的入室弟子;不然的话,子路作为追随孔子最久也最亲近的弟子之一,焉有不得入室之理?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子路,先进者也。

0225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子曰:“过犹不及。”(论语先进)

二三子中,子贡大概最好方人,这次就是。这是常人的通病,根在不仁,蔽于知见,分别为是,以为私用,好贴标签,待价而沽。孔子曾批评他: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既有品评他人的功夫,何不用在自己身上,修己以致仁?过犹不及,要在这个犹字上。也就是说,如果拘泥现象,执于名相,那么过与不及,犹五十步笑百步,是一样的,即不仁。所以,学者不可人云亦云,以儒家所谓的不偏不倚为无过与不及,而且以为这就是孔子的中庸。何其谬哉!这不过是小人的中用,不但不是中庸,而恰恰是反中庸。因为这种没有根基的不偏不倚,乃是聪明人的骑墙,以墙为中,明哲保身,私而已。要之,不仁,就是常人的根本大过,不及仁也。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就是这个意思。必致仁乎!是则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而无过与不及。惟其如此,故能过不及,过人之过,不及人之不及,其过仁,其不及亦仁。

0226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

为富不仁。冉有既为季氏宰,不但不能匡正季氏之弊,反助纣为虐,孔子深为失望,怒而责之。孔子向来温柔敦厚,少有大怒的时候,可知他对于季氏之不仁,可谓深恶痛绝。鸣鼓,就是明确宣布自己的政治主张;攻之,不但是对冉求的严厉谴责,更是对季氏的强烈抗议,对天下无道、礼崩乐坏的当头棒喝。孟子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孔子一怒而警天下。仁者必也怒乎!

0227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论语先进)

孔子常将颜回与子贡放在一起说事,不是厚此薄彼,也不是激将法,而是以颜回的安贫乐道诲子贡的多欲好利。孔子期望于子贡者,或甚于颜回。二三之中,孔子最看重颜回,以其好学;最信任子路,以其刚直;而最喜欢子贡,以其聪明。有人以为孔子这段话是许颜回而讥子贡,非也。孔子一体同仁,岂会偏爱?颜回的庶乎,子贡的不受命,虽皆未至于仁,但颜回能固于贫穷,不改其乐,几近于觉悟;子贡长于货殖,汲汲于谋利,而不知天性-天命。何况颜回屡空之德,岂是子贡屡中之得可比?

0228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论语先进)

所谓善人,大概就是常人公认的大好人,与所谓的圣人即使有所不同,也差不多,犹佛教所谓的菩萨。但无论圣人善人,佛与菩萨,都是人设,有名而无实。孔子所以说得见君子有恒者斯可矣。仁者,才是圣人善人的本来面目,其行于人间,和光同尘,恰恰没有圣善之名,反之,人以为圣善者,大抵有名无实。所以,所谓善人之道,只可以也只可能指仁道。仁道自行,君子不违,犹北辰居其所,一以贯之。不践迹,意思是不由外道,踩着他者的足迹,亦步亦趋;不入于室,就是一体同仁,群而不党。

0229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论语先进)

什么叫论笃?就是言论诚实,没有虚辞。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不可以由一个人的言论判断其人是否诚实,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这是因为,人以为诚实的言论,可以是君子诚之为言,述而不作,也可能是戏子即色庄者的高超表演,口是心非。言下之意是,学者不可以言取信,也不可以言方人,而必如孔子说闵子骞那样,夫人不言,言必有中。一言以蔽之,就是致仁,成为彬彬的诚实君子。且仁者相印,只有君子才能体会君子的诚实,常人焉知?所以,学者不可拘泥言辞,而贵乎践行。孔子对子贡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就是这个意思。

0230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兼人,意思是不顾一切,好为人先,所以退之;反之乃退,顾虑太多,果敢不足,故常在人后,所以进之。与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一样,这也是孔子独特的诲人方式,因人因时因事制宜,当机指点,令其自觉。公西华蔽于知见,拘泥言辞,所以感到迷惑。进言之,一切言论不可脱离生命。一句字面上完全相同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就是不同的话,而在不同的人听来,又各各不同。这就叫义,就是诚之为言,就是述而不作,就是闻道,就是真正的闻斯行诸。现代语言学有种说法,即所谓的语境,虽然考虑到语言的特殊性,仍还是脱离生命自身的。不难领悟,并不存在流俗信以为真的外在的所谓客观真理,那不过是名相之物,并无其实。实即己,就是仁。要之,一切语言文本,都是致仁的触媒,必反求诸己以至于仁,才是仁道。如果不能致仁,所闻所行都在我外,那么闻斯行诸,就是智能机器,按指令执行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