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51-0260

0251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论语颜渊)

参0241章。樊迟与子张类似,为学程度也大致相当,且都急功近利,孔子所以针对其不足,具体说事。先事后得,就是去掉功利之心,埋头学习,而不问有什么用处好处,自然有所长进。攻其恶,无攻人之恶,就是反求诸己,改过自新,而无加诸他者;人之恶即己之恶,见人之恶而能自审,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就是不成人之恶。因一朝之忿,忘乎所以,不能自制,或迁怒他者,或冲动而为,铸成大错,连累他者,悔之也晚。虽然,所谓崇德修慝辨惑,只是一事,就是学以致仁。否则,也只是修身功夫。

0252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

爱人,知人,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似乎支离,而与仁风马牛不相及,其实一也,无非致仁。樊迟蔽于知见,拘泥文辞,不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所以不能达。达唯达仁。仁者一体同仁,无所不达,所以德备。仁者自然爱人,仁即爱,爱之至也,一无所爱而无所不爱,成爱之是,爱成万物;自然知人,仁即知,知之至也,一无所知而无所不知,成知之是,知成万物。且仁者行于人间,至诚不违,义以直行,一以贯之,自正自治,唯成己之是,是即举直也,举唯自举,直唯自直,而化成万物,是即使枉者直也。人而不仁,私我欲使,则其爱人知人,无非人欲。故唯仁者能爱人,爱人之爱,不爱人之所爱;唯仁者能知人,知人之知,不知人之所知。樊迟所以惑也。子夏之释,虽有所发挥,似是而非,仍停留于历史现象之迹,亦未达也。舜汤之举直,非欲使不仁者觉悟而至于仁,而是使不仁者不敢为恶,若不能致仁,后必沉渣泛起,人间所以不能免于所谓周期律也。

0253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论语颜渊)

子曰: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忠告而善道之,人之可由也;不可则止,自知在己,不可使知之也。人如此,友亦然。何况君子无友不如己者。何况仁者一体同仁,不友,不为人之友,而以一切为友,成友之是,友成万物。毋自辱也,非是常人的明哲保身,而是不可强加于人。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就是这个意思。友者,可与之言而不可失者也。

0254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论语子路)

流注多以为先之为以身作则,劳之为使役民众,未妥。先之,是不问成败得失而躬行;劳之,是勤于政事而不倦。若先有成败得失之虑,则不能持之有恒,久必懈怠。是皆就自己而言。何等简易可行!虽是语下之教,然以子路之耿直,正可事之。

0255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论语子路)

设机构,订制度,任执掌,就是有司。知过而能改之,则无过矣,所以可赦,劝人有耻且格而进德也。难在举贤才一项。贤者自知贤者,知贤而能举贤用贤,所以贤也;如果不能知贤举贤用贤,贤之何谓?仲弓这一问,颇有些古怪。言下之意似乎是,贤才不可知而得之,至少难以得知,或在仲弓看来,其所知的人中,或竟无一人是贤才,可见其为人苛刻独是,责人之甚,有司恐也难有。此或孔子之所忧乎?同时也说明,孔子示此三端,确乎必要,乃针对仲弓的不足而先警之。且仲弓之问,略有责难孔子所说的语气,似乎并不认可,而其骄慢之心,已隐约可见。孔子曾许仲弓可使南面,山川勿舍,爱之可谓厚矣。而对照此章,仲弓似不足以当之。进言之,举贤才,自举之谓也,无非致仁,则天下莫非可举贤才,是知也。仲弓若能反求诸己,或不负孔子所望。

0256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论语子路)

什么叫正名?就是名有其实。名有其实,不是所谓的名符其实,那样还停留于现象,既是相符,名与实还是支离的,有间的,实也不过是名,并无其实。什么叫实?实就是一,无明曰私,觉悟即仁,而不是所谓的属性和本质,而是一切名相的根源,就像万物生长于大地。还是孔子说得好:绘事后素。素就是画布,就是实,绘事就是画,就是名;画布与画浑然一体,就是此心。画中的一切,宇宙天地,众生万物,人类世界,就是德。德,就是仁之实,生命的自身实现,也是生命的果实。生命自身自觉的自身化育和成长,就是作画的过程,就是仁道,就是造化,就是天性-天命,就是本真的属己的人生。仁者所以有终而成己之是,所以德备而化成万物。一言以蔽之,正名就是致仁。人生,正名而已。人而仁,名乃自正,万物归仁,各成其是,一体同仁。人而不仁,受制于知性-理性,一切在外,一切异己,一切分别,一切有间,名无其实;拘泥现象,固执名相,凭空造作,人云亦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私我欲使,为利为用,恣意妄为,醉生梦死,终如梦幻泡影,呜呼哀哉。人间就是虚名构筑的世界,则礼乐不兴,刑罚不中,手足无措,患得患失,终有一死,不亦宜乎!所以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诚之为言,言必由仁,述而不作,道成万物。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是仁之言也。仁必有言。(附:流注多以为孔子的正名是正名分,如君君,意思是君要有君的样子,或者君要有君的合法性,或居于君位的人的德行要符合君之要求,或对君这个名的定义或概念当如之何等等,都是在人看来如此,以为如此,都还是现象说事,名相游戏,莫衷一是,没完没了,无非是让人信而由之,而不是反求诸己以至于仁。那不是正名,而是唯名;是自蔽,不是觉悟;是奴性,而不是神性;是造作,而不是造化;是人,而不是仁。要之,正名,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生命的觉悟,天性的实现,天命的完成。)

0257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

稼圃之事,就是常人之学,为器之学,学以致用,无非稻梁之谋,饱食安居而已;虽有所学有所用,却不知学之为学,学之所以学,用之为用,用之所以用。孔子毕生所诲,只是君子之学,不器之学,学以致仁,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不负天性-天命。所以,仁者行于人间,不为人之学,故能学,学人之学,不学人之所学,一无所学而无所不学,成学之是,成一切学,学成万物。人而不仁,为学所蔽,蔽于所学,学失其本而无其实,虽为稼圃,亦不过老农老圃,专在事上磨耗,而不能反求诸己以至于仁。孔子所以说樊迟是个小人。倘若致仁,则稼圃亦仁,礼在其中矣。

0258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

或问:学诗何为?答曰:致仁而已。诗三百,仁者之迹,君子之言也。唯学以致仁,则一体同仁,无所不达。人而不仁,拘泥文辞,人云亦云,虽学无益,蔽也。

0259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论语子路)

身正,就是自正,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所以不令而行。天性-天命,即是仁者无上律令,乃其自觉,非为强加。人而不仁,私我欲使,不能自正,所以整人,必加诸人,虽令不从,虽从不服,无非利也。

0260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论语子路)

鲁为周公封地,卫为康叔封地,所以说是兄弟之国,因此两国的政治渊源和传统,亦颇相似。孔子或原以为可以在卫国施行仁政,以免重蹈鲁国之覆辙,而事实却不能如愿。兄弟之国尚且如此,则天下可知矣。孔子所以叹之,盖仁道唯可实现于仁者此心,而不可行于人间。可以说,孔子在卫国的经历非常重要,犹易乾曰:或跃于渊。君子反复道也。是乃仁者行于人间所必经的自试的环节,而终于领悟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道不可违。所以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而在陈时,孔子或已明白,并发出果决的呼喊: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从此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述而不作,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