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71-0280

0271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

直躬,就是正直的意思。叶公说的直躬者,其直在羊,在事,在私,不但无亲情可言,甚至揭发者可能对其父早已怀恨在心,否则何作此举?也或是想撇开自己,抢先一步,以免同谋的嫌疑,甚或想据此邀功请赏,博一个不枉私情的虚名。不管如何为这种不孝之子辩解,任何形式的告密检举揭发都是属人的可耻行为。这不是正直,而是自蔽,是愚蠢,是恶意,枉之甚也,一言以蔽之,就是不仁。也由此可以想象叶公治下会是什么情景,大抵各为其私,诉讼频发,人伦丧尽,人人自危,近者不悦,远者不来。所以孔子说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直,诚之初也。诚,直之明也。父父子子,所以相隐。父不父,子不子,所以相证。父子一也,孝道即是仁道。父之攘羊,犹子之攘羊。如瞽叟杀人,舜窃负而逃,是舜之诚也,不惜与父同谋同罪,非是不知杀人之为罪也。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意思也差不多。礼之本,爱之根,仁也。

0272 樊迟问仁(行)。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论语子路)

有人以为问仁是问行,如后文子张问行章,孔子所答也差不多,欲改之。虽然,仁与行一也。仁必行焉,行必自行,仁者自行,是谓仁道。人而不仁,乃由外道,行必由户,只是行之,非行之行,人之行也。恭敬忠信,仁之行也;仁者不违,虽之夷狄,一以贯之;仁道所之,无非华夏。华夏,仁者此心也;夷狄,人间之谓也。人而不仁,虽事师训且能自律,仍是外铄,犹瓶中之水,境遇有变,或随波逐流,不能持之以恒。所以,此三端或是樊迟不足处,孔子所以警之。

0273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踁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论语子路)

子贡所问的是何谓士。敢问其次以下,大概是子贡的老毛病,喜欢方人。不过因此引出孔子对于当时鲁国主政者的真实看法,不要说不足以为士,恐怕连硁硁然小人都算不上。三桓之擅权,本身就是对鲁君的侮辱。想必当时政治的腐败已到了极点。斗筲之人,是极其轻蔑厌恶的说法,孔子向来温柔敦厚,对为政者,少有激烈之辞,独此一见;也可知孔子对子贡的信任,师徒可谓无话不谈。孔子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至于何如斯可谓之士矣,要在行己有耻四字,而不是流注以为的那样主要指口才和交际能力;因为只有行己有耻,才可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否则就会成为苏张之类的佞人。有辱君命国使,士之耻也。这也许正是子贡的缺点,言语和外交则是他的特长,人所公认。子曰: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什么叫耻?德之守,仁之情也。如果说仁者行于人间,男曰君子,女曰淑女,那么,君子在朝为仕奉公事君,就是士。子曰:士志于道。仁惟仁道,志在天命。仁者-君子-士,名虽不同,事亦各异,本则一,仁也。所以,能为士者,其惟仁者乎!这个意义上,士与常人非此即彼,不在一个维度,不可相提并论。则敢问其次以下,无论智愚贤不肖,也无论处在什么地位,从事什么职业,不过是常人的分别知见。且注意,这里的小人不是贬称,指的是普通人,但斗筲之人则是贬称,乃指自蔽之甚,极端狭隘。宗族称孝,乡党称弟,指的是常人以为的孝子贤孙,是荣誉称号,不知其仁,也不必仁。

0274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论语子路)

什么叫中行?流俗的说法是中道而行。然而关于中道,从来是没有说明白的,仿佛存在名曰中道或大道或天道的某种外在的东西可以据从而行,用西哲的语言说,就是所谓的客观或绝对的真理。儒家进了一步,以中行为不偏不倚,然而偏与倚总还有个参照,而这个参照物是什么,仍是含混的。这是因为,对常人来说,一切异己在外,而为现象-表象-对象,都是主观的认知,无非猜度或发现,却信以为真,求为私用,而不能致仁。那么,什么是中,什么是中行?中者仁也,就是自己,觉悟的自己,明明白白的自己,在自己里面化育一切的自己。中行就是仁道,就是自在自行,自由自为,就是天性-天命,就是成己之是,就是造化;大约地说,就是老子说的道一切可道而不可道、名一切可名而不可名的恒者;就像一棵草成为这一棵草,自然而已,但因人有灵明一点,在其成长过程中,受知性-理性的控制而蔽于知见,而发生异化,而恣意妄为,而沉沦私欲,所以必待觉悟,人而仁,才能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终于德备。而在这个人而不仁的沉沦的环节,即在虚幻的人间,可以从常人的行为和表现上,发现有两种人与私欲深重、贪图享受的绝大多数人不同,似更具有觉悟的根器,更好学,那就是孔子说的狂者和狷者。狂者志向远大,锐意进取,自强不息;狷者洁身自好,不甘同流合污,有所为有所不为,知耻而能自新;虽未致仁,终有觉时。仁者必曾为狂狷乎!

0275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论语子路)

巫医者,治人者也。巫者治神,医者治身。然则治唯自治,治必自治;自治则治一切,自治即治一切。不能自治而能治人者,未之有也。恒者仁也。无明曰恒,自觉即仁。仁者自治,人则冶人。人而不仁,已是绝症,皆为病夫,何以治人?人间所以自古巫医流行,或以神通自居,或以科学标榜,无非自欺欺人,自蔽不救,终有一死,不能致仁故。不占而已矣,其惟仁者乎!

0276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

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无远弗届,一体同仁,生生不已,是仁者之和,和之至也;仁道不违,成己之是,化成万物,无加诸他者,是仁者不同于物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犹原子个体,以一物自居,苟活于天地之间,自以为万物之长,终有一死,是人之同也;私我欲使,贪得无厌,纷争相夺,患得患失,是人之不和也。故曰:和者仁,同者人。和则不同,同则不和;和故不同,同故不和。和在一,在己,在实,在德,在明,在觉,在致仁;同在分,在人,在名,在私,在蔽,在比,在不仁。唯仁者和而不同,故能同,同人之同,不同人之所同,成同之是,同成万物。这就是大同,仁者之同,仁者所以相印。仁者必也同乎!故曰:仁者同一,人则相同。是所以仁者行于人间,与世无争,和光同尘,群而不党,入乡随俗,而能移风易俗。

0277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论语子路)

乡人,亦党人也。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可知孔子之谓未可,意思就是不仁。人而不仁,所好乃利,其过在私,而投其所好者,乡愿也,孔子称之为德之贼也。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所以,乡人之善人好之,其不善者必恶之。好之之之,恶之之之,真君子也。

0278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论语子路)

事者在下,使者在上,都是共事。仁者无外,一体同仁,而无加诸人,不为私利,敬事敏思,所以易事而难说。说一字,一解为悦,二解为说,都可以,都是。也就是说,若与君子共事,巧言令色,谄媚空谈,是行不通的。而使君子愉悦的,也是唯一可说的,就是实事求是,诚之为言。君子使人也是如此,尊重德能而无偏私,唯贤是用而成其之是。小人则反之,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结党营私,党同伐异,阿谀奉迎,求全责备,无所不用其极,所以难事而易说,君子之难事,小人之易说也。

0279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论语子路)

仁者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一体同仁,所以泰而不骄。泰者,德之固也,如中流砥柱,不可易也。人而不仁,微如天地间之一物,私我欲使,中心无实,比以为是,患得患失,所以骄而不泰。骄者,得之求也,如水之下流,不能止也。

0280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论语子路)

参0002章。此与巧言令色鲜矣仁一语正对。巧言令色在人,伪也;刚毅木讷在己,诚也。刚,仁道不违也;毅,一以贯之也;木,敦厚德备也;讷,诚之为言也。虽然,无论巧言令色,还是刚毅木讷,唯就自身言,乃致仁之方,而非方人之术。反求诸己,可以自知。人以为刚毅木讷者,不必仁也;人以为巧言令色者,或近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