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81-0290

0281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论语子路)

切切偲偲,意思是朋友同学之间相互勉励督促,共同进步;怡怡,指兄弟家人和睦亲切的样子。这大概就是行行然子路的欠缺,孔子所以这样说。这与士不士没有直接的关系。既然子路有问,心窍已开,便当机启之。这正是孔子诲人的特点,无非致仁,而不是拘泥于言辞,作掉书袋式的答疑。

0282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

什么叫教?效也。子曰:民可使由之。使由之,就是教。教,不仅指习武一项,而是使民成为符合社会要求的人,即贤能的有用之器。教,就是器之。所以,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这句话其实是说:不教民,即是弃之。进言之,无论是教育,教养,还是教化,教都是人之为人的基础,但这不是教的究竟,教之所以教,因为究竟在己,无非致仁。所以孔子说不可使知之,因为知之在于自知,如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自己。孔子岂是好战嗜杀者?卫灵公问阵,孔子说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季康子问政,孔子说子为政,焉用杀?但这并不意味孔子是个乡愿式的好好先生。人间乱世,天下无道,既生而为人,焉能不战不杀?但只有仁者能战能杀,其战亦仁,其杀亦仁。论语记:子之所慎齐战疾。慎者,诚也,仁也。所以,孔子特别重视国民的教育,就习武来说,不只是使民掌握与敌人战斗的技能,更在培养素质全面的有耻且格的战士,而不是硁硁然匹夫或明哲保身的怯懦者。这才是善教,善人之教民,教之善,善在成人之是。

0283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曰:“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论语宪问)

耻与可耻,可耻与耻之,不是一回事。耻在自明,可耻在知,耻之在为。耻故不违,耻之只是知可耻而不为。所以,耻在致仁;人而不仁,虽不为可耻,也只是知耻耻之,而不知耻之为耻,耻之所以耻。本章三个耻字,字面意思都指可耻耻之。但若原宪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即无此问。所以,仁者行于人间,无可无不可,不会拘泥于邦之有道无或道,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当仁而已。但对自蔽的常人,则不然,若是免而无耻,则其为私为利,必犹水之泛滥,无所不用其极,人间所以大乱,是即所谓无道。所以,当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是否为仁,孔子说这样做于人可谓难能可贵,但是不是仁,我是不知道的。意思很清楚,仁不仁不在人见,唯在自明,他者不得知也。要之,凡人有意为之之事,皆无其实,皆未究竟;唯人而仁,则自然如此。这就叫自由,人的自然。(附:注家多将本章分为两章,不妥。因为耻与仁,非为二个东西,一也。仁者,耻之所以耻也;德者,耻之为耻也。人而不仁,可耻乃蔽,耻之为利,非耻之耻,私也。)

0284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论语宪问)

怀居,就是留恋家居生活,家庭生活,世俗生活。这样的人,当然不足以为士。士者,君子也,仁者也。仁者里仁,仁者安仁。宇宙吾心,天下此心,就是士者之怀。所以,孔子绝不是要否定家居生活,家庭生活,世俗生活,而是成其之是。可以说,士者怀仁,不怀人之所怀,唯其如此,故能真正作为一个真正的人而过真正的家居生活,家庭生活,世俗生活。这就是天下有道。仁者一体同仁,天下国家,乃至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此心造化。仁者必也怀居乎!仁者怀人之怀,不怀人之所怀,故成怀之是,怀成万物;居人之居,不居人之所居,故成居之是,居成万物。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虽然追求所谓的家居生活,家庭生活,世俗生活,却不可得,得亦不能久。

0285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

何谓邦有道?以子曰之言,有三个标准:一是庶,二是富,三是教。如论语子路篇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另如叶公问政,子曰:近者悦,远者来。若人口稀少,国家贫穷,民风野蛮,那就是邦无道。作为统治者,如果能庶民富民教民,可谓有道之君,反之则是无道。但邦之有道无道,都是就政治现象和常人成见而言,是语下之教而非究竟之诲。邦有道而危言危行,邦无道而危行言逊,对于常人来说,只是适应,即所谓明哲保身,进退有方,有所不为。仁者行于人间则不然,无论邦有道还是无道,唯仁道不违,义以处宜,不以身害仁,不惜杀身成仁。危者,谨也;逊者,谦也。同为谨谦,仁者不失诚实,人则不改其私。两者非此即彼,有着根本的区别,学者明之。

0286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

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固执名相,以见闻为实而推断他者是否具有仁德,既如此,人必好仁德之名,自以为是,而不知羞耻。但,这是自欺欺人。且人所谓的仁德,只是名相,而无其实。就像一块遮羞布,掩盖了仁德的本来面目。这就是自蔽,人间所以多好名者和伪君子。孔子所以警之。德,就是仁之实;有德者就是仁者。言,就是道;有德者之言,就是仁道,就是造化。是以仁者诚之为言,述而不作,言之有物,万物化成,则宇宙吾心,天地间的一切无非仁者自化之德。一言以蔽之,言就是道-德。是以仁者不为人之言,子曰:天何言哉?故能言,言人之言,不言人之所言,子曰:我欲无言!故成言之是,言成万物。人而不仁,其言只是私意人欲,所言只是名相外物,虽名之言,其实非言,而只是人语,无非人云亦云,人间所以嚣嚣,世界所以如梦幻泡影。--知德言,即知仁勇,无非致仁。

0287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论语宪问)

羿奡争夺天下土地,匹夫之私也;禹稷天下此心,躬耕以化俗也。君子哉若人,印禹稷之仁也;尚德哉若人,许南宫适之贤也。前一个若人不同于后一个若人,前仁后人。孔子所以待南宫适出而有是言也。

0288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论语宪问)

君子必仁,不仁焉是君子?君子与常人,非此即彼。仁者行于人间,就是君子。但,这是就自己而言,与君子之名无关。君子而不仁者,指的是常人以为的君子,也就是有君子之名者,即曾子所谓的君子人,或孟子所谓的大人,而与此相对,便是小人。孔子所以有是言,乃提醒学者,有君子之名者,人以为君子者,所谓大人君子人,大抵是伪君子。而汲汲于私利的小人,则连君子的样子恐怕也懒得装,所以未有小人而仁者也。也可以说,人间最阴险最坏的人就是伪君子,道貌岸然,欺世盗名,不如小人。

0289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论语宪问)

什么叫爱?爱者-爱-所爱,主谓宾三位一体,统摄而谓之爱。爱,就是一体同仁。仁即爱,爱之为爱,爱之所以爱。故唯仁者能爱,爱人之爱,不爱人之所爱,故成爱之是,爱成一切。这就是仁者之爱,曰仁爱。故唯仁者能劳,劳人之劳,不劳人之所劳,故成劳之是,劳成一切。这就是仁者之劳,造化之谓也。知爱与劳如此,即知忠与诲何为。忠在不违,诲在致仁。人而不仁,其爱乃欲,则其劳也私;其忠也蔽,则其诲也妄;虽标榜爱人以忠,无非执相以求,好名而已。

0290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裡子产润色之。”(论语宪问)

命唯天命,仁道之谓,指人君之德,而不是国家政令。只有主政者自知天性-天命,仁道不违,能施仁政,群臣才可能为命,各展其才,不辱辞命。否则,就是自枉而错诸直,人岂能为其命?孔子这段话恐怕不只是许四位大夫之贤,而是隐赞当时郑国当国者罕虎之明而能礼贤大臣。若是昏君当朝,四子岂能如此默契?关于罕虎,据左传记,齐大夫晏婴曾说:能用善人,民之主也;子产则说:唯夫子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