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291-0300

0291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论语宪问)

子产,郑大夫。惠人也,称其贤,能爱民,民受其惠。子西,楚大夫。彼哉彼哉,指不好说,对照上下文,大概在子产与管仲之间的意思。管仲,齐大夫,助桓公称霸。人也,意思是有才干的能人,但不足称贤。倒是被管仲夺了三百邑的伯氏,虽饭疏食,却没齿无怨言,可称贤。不贤,岂能无怨?

0292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

参0008章。贫而无怨在己,不以为贫而安于贫,不求安逸富贵,不耻恶衣恶食,人所不堪而不改其乐,诚非一志于道的好学者如颜回不可,所以难也,难在致仁,唯在自觉而不可以为之。富而无骄,贫而无谄,在人,能居安思危,不忮不求,虽也难得,毕竟人人可为,所以易事之也。进言之,不可为而为,自为也,于仁者何有?易之至也。可为而不为,人之私也,所以难为也。

0293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论语宪问)

孟公绰,鲁大夫。赵魏,晋卿大夫。滕薜,小国名。家老,家臣之长。大夫以才事君,多智谋而不能全德,如晋之赵魏,而孟公绰之贤正可以补其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国大夫若无干才,虽贤无益。孔子曾师事孟氏,深知其人,故有是言。

0294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论语宪问)

臧武仲,鲁大夫,以机智闻名。公绰,即前文的孟公绰,时人以为贤。卞庄子,鲁卞邑大夫,以有孝勇闻名。韩诗外传记:卞庄子好勇。母无恙,则三战而三北。交游非之,国君辱之,卞庄受命,颜色不变。乃母死三年,鲁兴师,卞庄子请从。至见于将军曰:前犹与母处,是以战而北也,辱吾身。今母没矣,请塞责。遂奔敌杀七十人而死。冉求,孔子弟子,多才多艺。如果一个人兼具臧武仲的机智,孟公绰的清廉,卞庄子的孝勇,冉求的才艺,那么可以说是成人了。但,这样的人,当然是极难得的;退而求其次,如果能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处贫困而不忘平生之言,也可以说成人了。否则,人不成人,而不过是贪图安逸的饮食男女,不足以为人也。虽然,孔子所说只是语下之教,只是人之为人,而非人之所以人,也就是人所谓的人,人自以为的人,有人之名而不知其仁,也不必仁。成人不是成仁。成人在人,成仁在己;不能成己,焉得成人?成名在人,成己在仁;不能成仁,焉得成人之名?所以,成人在致仁。人而仁,才是真正的人。这就是成人,也就是成为自己。成人就是成己,成己就是成仁,成仁所以成人。所以,成人就是仁道,仁道就是人道。人而不仁,所谓的成人不过是夭折之人,半途而废之人,非人之人,而不能成人的小人,连人之名也是不配的。故曰:人者,己之蔽也,仁之殇也。人间非人,无人。是以仁者行于人间,不为人名,故能人,人人之人,不人人之所人,成人之是,人成万物。是仁者之人,之为人也。仁即人,人之为人,人之所以人也。

0295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论语宪问)

仁者诚之为言,述而不作,不为人言,故能言,言人之言,不言人之所言,成言之是,言成万物。言者道也。仁道所之,无非仁者之言,其言无不在时。是则什么叫时然后言?岂非巧言以待时,以免为人之所厌?仁者自在恒乐,不为人乐,故能乐,乐人之乐,不乐人之所乐,是则什么叫乐然后笑?岂非令色以待时,以免为人之所厌?仁者一体同仁,不取不与,唯仁道不违,义以处宜,化成万物,是则义之何为?岂非以人之不厌其取为义?由此可知,公明贾所说的公叔文子,活脱脱就是一个乡愿,一个伪君子。不过,公明贾非公叔文子,所言之公叔文子也非公叔文子自己。所以孔子反问:其然?岂其然乎?公明贾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是则又焉知其然?

0296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论语宪问)

事载左传。孔子深知臧武仲其人,多智不仁,大概是有人对他说臧氏此举并非要君,所以说吾不信,诚之为言也。无蔽曰信。信者诚也。信唯自信。仁者自信,不为人之信,故能信,其信信,不信亦信,信人之信,不信人之所信,成信之是,信成万物。人而不仁,无信可言,所以求信取信,信亦非信,无非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自欺欺人。

0297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

这里,正指尊王,至少名义上,以周天子为正统。晋文公虽也如此,但其实际的做法却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倾向,所以说他不正。这是孔子对历史人物的评价,要在诚之为言,学者不必拘泥所谓的史实,纠缠于孔子说的对不对。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大抵以为历史外在于我,是客观存在,于是人云亦云,争辩不休,不知历史乃我造化,仁者所以述而不作。也就是说,现象-表象-对象的正与不正,谲与不谲,都是属人的知见,名相而已,而无其实。正唯自正。自正,一切皆正。仁者自正,其正正,其不正亦正;所正正,所不正亦正;人以为正正,或以为不正亦正。仁道不违,就是仁者之正。故曰:正在致仁。王道霸道,都是人道,而非仁道。

0298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

子路子贡都以为管仲不仁,原因很简单,就是管仲不能与召忽一样为其主死节,反而为杀其主者服务。显然,在二子看来,管仲可谓不折不扣的不仁不义,也就是说,不符合人们对于仁义的要求。他们把为人臣者对为人君者的死节当成了忠信,且把这种忠信当成了仁义,不知这种死节并不是真正的忠信,而是人为的自蔽的愚忠和迷信,因而也不是真正的仁义,而是外在的教条;他们拘泥仁义之名,亦步亦趋,不知仁义之为仁义,仁义之所以为仁义,更不知仁即自己,就是自知之明,全体明觉,义就是自由之行,仁道造化。而孔子所答,虽也是现象说事,而且孔子对管仲之为人向来不以为然,但充分肯定其才干以及他对国家和人民的历史功绩,即助齐桓公不以兵车而一匡天下,人民至今得其惠而能安居乐业。也就是说,管仲即使不仁,但他所做的事和取得的功绩,并不与仁相悖,所以孔子说如其仁。但要注意,如其仁这样的话,只有仁者才可以说,才能说。因为仁者见仁,才能见仁,仁道所之,一切皆仁;人而不仁,焉能见仁?(附:关于仁,孔子通常有四种说法:人而不仁,可谓仁,不知其仁,如其仁。这四个短语,可以说就是致仁之门,学者切不可放过,仁即在其中。)

0299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论语宪问)

按周书谥法,文有六等,称经纬天地、道德博厚、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愍民惠礼、锡民爵位等。但在这里,孔子不是针对谥号而言,而是称赞公叔文子能为国举荐家臣,不避嫌疑,没有忌讳,更非藏为己用,且能坦然与之同列朝堂,平起平坐。这对大夫来说,难能可贵。反例就是三桓。要之,在孔子的说法中,文一字不是指追封的荣誉,而是德性的表现,是德行。如子曰: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行在文前。又曰: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有其实。又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等等,都是。由此也可知,那些享有美谥的历史人物,大抵徒有其名。

0300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论语宪问)

卫灵公不仁,国家已然丧矣,或从未有国,也未可知。为什么?因为卫国不过是他的私有之物罢了。季康子见现象之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故疑问。犹胡杨之死,三百年不倒,卫国虽有一班贤臣维持,无非苟延残喘,维持空架子罢了。虽然,孔子这一段话,隐含着伟大的政治思想。如果臣能臣臣,臣为仁臣,仁臣主政,那么,君虽不君,甚至无君,国家照样能够维持。犹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今日之世界,即是其实现。进言之,倘若人皆人人,皆是仁人,皆能致仁,那么天下归仁,是谓大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