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301-0310

0301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论语宪问)

什么叫怍?惭愧的意思,在己;也指变色变容,在人。言之不怍,意思是言而无愧,面不改色,也就是不为自己说的话而感到羞愧。流注通常解读为大言不惭,乃贬意,非是。这对常人,当然是极难的,难在诚之为言,难在耻躬之不逮;一言以蔽之,难在致仁。盖人而不仁,其言在人,惯于巧言令色,以藏私意,以饰己非,以取人信,故也以巧言令色为能。但若觉悟而至于仁,则仁道不违,述而不作,何难之有?反倒是其言之为怍,巧言令色,对于仁者乃是绝难之事。

0302 陈成子弑简公。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弑其君,请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论语宪问)

孔子做过鲁国的大夫,可直接向鲁君报告。时齐大夫陈成子弑简公,正是伐齐的机会。左传记:孔子三日斋而请伐齐三。公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可是,鲁哀公却让孔子向摄政的三家报告,遭到拒绝。既知乃告,不敢不告,仁至义尽,礼也。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乃是就人臣言。仁者自治,一切皆政,所以告也。相反,鲁君与三家,虽在其位,不谋其政,尸位素餐也。

0303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

既事君上,为人臣者不可欺瞒,而对于君上的过失,自当直言谏之。小人则反之,欺而不犯。以子路之耿直,勿欺而犯似非为难。孔子或另有一层意思:盖子路好勇,硁硁然,言必信,行必果,若其强求君上必从己谏,不从即怒,则近于欺,而犯之,所谓要君也。观论语所记子路对孔子所言,可知必如此这般。孔子所以警之。若非孔子深知其人,或以为冒犯,何况人君。不过,这些都是语下之教,现象说事。根本在于致仁。自欺故欺人;勿欺,就是不可自欺。犯之,唯谓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是则当仁必犯,虽犯不犯,其犯亦仁,杀身成仁。仁者行于人间,或为人臣,必也犯乎!要之,孔子每每诲人,常人可以事之,君子足以致仁。高明如此。令人叹为观止。

0304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论语宪问)

达唯达仁,无非致仁。无论上达下达,都是达仁,才可以谓之达。达即觉悟。仁即达,达之为达,达之所以达。上达,就是好学,学以致仁。下达就是下流,沉沦人间,佛教所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谓出污泥而不染,都是这个意思。也就是说,生而为人,乃是仁者必经的自蔽的异化的环节。人而不仁,就是沉沦人间,终有一死,半途而废,而不能达。不达即为小人,达则皆是君子。君子小人,非此即彼。倘若不达,君子小人不过是常人的分别,名无其实,五十步笑百步。虽然,上达下达,毕竟有别。上达者,其为人也,乃为狂狷,安贫乐道,锐意进取,有所不为,终能觉悟,不负天命;下达者,私欲炽盛,贪得无厌,无所不为,罪孽深重,大抵死于利下。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又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又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都是这个意思。

0305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

什么叫古?就是来自源头,从开端而来,那么一切皆古。过去的我,仍还是现在的我,始终是我。自古,就是属己的天性-天命;至今,就是自己的成长和实现。仁即古,古之为古,古之所以古;仁亦今,今之为今,今之所以今。古-今,就是仁道。犹老树新枝,新枝就是老树;老树不死,遂发新枝;树无不古,枝无不新。老树唯成己之是,新枝乃万物之化;老树即天性所在,新枝乃天命所之。宇宙天地,众生万物,即是仁树德枝,一体同仁,无非此心。老树非为新枝而生,新枝乃是老树造化。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就是这个意思。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只图新枝之可欲,不知老树之根本,是以人心不古,人间不古。孔子说今之学者为人,就是这个意思。要之,古今不是时-空意义上的现象-表象-对象的分别,那不过是知性-理性的狡计,迷惑人心的摩耶之幕,而是非此即彼,唯在觉悟与否。古之学者,唯学以致仁,不负天性-天命,终于德备;今之学者,则学以致用,以为功名利禄,终如梦幻泡影。进言之,仁者为己而学,故能成己之是,化成一切,是亦为人,成人之是;常人似乎为人而学,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而不能得,则既不能成人,也不能成己,遑论仁道造化。

0306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论语宪问)

蘧伯玉,卫大夫。孔子在卫时,据传曾住在他家里,故深知其人。所以,使者说他欲寡其过而未能也,孔子赞叹不已,既是许使者善为使而不辱使命,更是美蘧伯玉之德,可谓活到老,学到老,恒新不已。盖君子不患为过,贵在知过能改,是则无过,过即进也。蘧伯玉当时或近百岁。孔子说自己: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蘧伯玉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人吧。所以,使者的到来,让孔子感到极大的欣慰,使乎使乎,不仅是得闻故友之喜,更是仁者相印之乐。

0307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论语宪问)

言多行少,言行不符,言不由衷,等等,都是常人之病。根源即在自蔽不仁。是则言行支离而异己,以言为言,为言而言,以行为行,为行而行,不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是即人之大过。则虽标榜言行不二,言行相符,言出必行,终还是浮于现象之见,人云亦云,巧言为佞,亦步亦趋,自以为是。仁者所以耻之而不为,唯仁道不违,诚而已;是则言即是行,行即是言,所言不同,所行各异,其仁一也,故无过不及,人或以为过,亦仁,犹人见日月之食,乃人之以为食,非日月之食也。日月自行其道,食之何谓?

0308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论语宪问)

孔子说我无能的君子道,乃是指人所谓的君子道,即以所谓的不忧定义所谓的仁,以所谓的不惑定义所谓的知,以所谓的不惧定义所谓的勇;这些都是名相戏论,现象知见,都是外道,可道之道,方便之说,无非凭空构架,相互定义,循环论证。真正的君子道,乃己之行而非人之言,只可以也只可能是仁道,即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者不违,故无以名而不可道之。老子曰:道可道,非恒道;名可名,非恒名。什么叫恒?就是明明白白的自己,就是仁。仁,就是恒的自觉,曰自知之明,全体明觉。恒道就是仁道。恒名,就是无名之仁。所以,所谓的君子道者三,仁者无能以为,确切说耻而不为也。子贡聪明,若有所悟,但无以言之,只好说夫子自道也,仅此而已;如果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则如迦叶拈花一笑,而不语矣。

0309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论语宪问)

方人,就是评议人物,说三道四,张长李短,道听途说,人云亦云。这是子贡的陋习,更是人之常情。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比以为是,卖弄聪明,党同伐异,无非私欲好恶。世界,就是人之所方;人间,就是方人之地。进言之,方就是比,就是所谓的认识,即知性-理性对现象的表象,也就是所谓的分别心。问题在于自蔽,信以为所方的一切为异己的真实存在,执而求之,恣意妄为,常人所以只重方法之用,不能反求诸己而至于仁,方而不周。如果能方以致仁,那么方人就是成己之是。仁者所以周而不方,不为人之方,故能方,方人之方,不方人之所方,成方之是,方成万物,所以德备。是即仁者之方。仁者必也方乎!德,就是仁之方方。方,就是仁道造化。

0310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论语宪问)

参0001和0009章。人之大患,唯在不能致仁,不能觉悟,大患不患,是患也,患之至也。唯人而仁,仁而人,则无患矣。是知也,知之至也。反之,若有患有所患,即可自知未达,庶几仁矣。是以仁者不患,无人之患,故能患,患人之患,不患人之所患。是仁者之患。仁者必也患乎!患不能使人无患,不能使人患己之大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