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311-0320

0311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论语宪问)

不揣度他者行诈,不怀疑他者不信,若稍有揣度和怀疑他者之念,自己即能马上觉察而自正。换句话说,逆人之诈,即是自己不诚;亿人不信,即是自己不信。能这样做,确乎可谓贤明。贤在知人,明在自知。流注多将抑亦先觉者一句解读为别人若是有诈或不信,能立即觉察,简直错得离谱,你又不是他,焉知其心?是孔子所以警之也。所以,孔子这一段话,也是对注疏家和读者乃至于所有人而言。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一切异己而为外在之他者,因此一切人的发现、理解和想象,一切人对于事物的认识,一切人所分别的现象-表象-对象,一切人的科学及其所为,本质上都是逆亿和逆亿的产物,无非是对他者的猜度,并换成对他者的强加和暴力,无论是好是坏,有用没用,有效没效。而知性-理性,也就是尚未激发觉性的青涩的智慧,正是逆亿的罪魁祸首,始作俑者。人而不仁,就是逆亿者。逆亿就是异化。人间,就是逆亿的世界。,所以,不逆不亿,其惟仁者乎!仁者行于人间,必也贤乎!仁者,即是真正的先觉者。

0312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论语宪问)

固一字,学者不可轻看。对常人来说,固在自蔽,顽固不化,抱残守缺,刻舟求剑,缘木求鱼,诸如此类,固在不仁,固在拘泥现象,固在执相以求,固在私欲,固在名利,固在沉沦人间而不悟。然则对仁者来说,固在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固在德行。人而不仁,既不知己之固陋,安知仁者所疾者,正是人之固。

0313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论语宪问)

骥之为马,也就是俗称的千里马,好马。骥之为骥,乃在其天性,而不是人为的调养。韩愈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是小人之见。伯乐自以为发现千里马,但绝对不可能发现骥,更不能使骥为骥。骥在人间而为千里马,乃是骥不可逃避的命运,骥明白这一点,所以不会抱怨。且伯乐既不能知骥之所以然,那么他所发现的千里马,可谓好马,而不必是骥。要之,骥,仁者之喻也。仁,骥之为骥,骥之所以骥也。仁者行于人间,必为贤明君子,若是行于走兽,也必为骥乎,尽管在人看来不过是一匹马,而在伯乐看来也只是一匹好马。知骥者,唯仁者也。

0314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论语宪问)

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异己在外,是非好恶,趋利避害,故其所谓德者,就是得之于人,受利于人,所谓恩惠是也;所谓怨者,就是失之于人,受害于人。则无论德怨,无非私欲,都是外铄,德无其实,无德可言。而对仁者来说,一体同仁,一切皆我所化,都是自己,德而无怨,诚而已,是则报之何谓?报又何为?所以,仁者曰德,小人曰得。德是仁者之得,得是小人之德。得是德之蔽,德是得之明。所以,仁者曰诚,小人曰直。诚是仁之直,直是人之诚。诚是直之明,直是诚之性。所以,对人来说,以德报怨,也就是以恩报怨,是则无以报恩,恩怨不明,民将无所适从。然而对仁者来说,独然自在,廓然无外,化成一切,无加诸他者,他者也无加诸我,所以无人之恩怨,唯以德报。这就是以德报德。也就是说,所谓以德报怨,乃是仁者的特权,所以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所以成己之是,化成万物,所以入乡随俗,移风易俗。这就是仁者之报,也就是仁道造化,一无所报而无所不报,无非致仁。也就是说,宇宙天地,众生万物,包括我这个人,一切都是仁之报身,我之化身。(附:这一章,流注几无可取,而纠缠于名相之辩,特别是德与得的字义,而其混乱之源头,即在管子,所谓德者得也。这是小人之德,而非君子之德。学者慎思,仁在其中矣。)

0315 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论语宪问)

莫我知也夫!孔子不是感叹人不知我,而是诲人学以致仁也。任何人都可以说这句话。然而子贡却说不出来,而以为孔子在说自己。这就是仁者与常人的根本区别,非此即彼。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对象和言辞,而不能反求诸己。聪明的子贡也不想想,孔子常诲人不患人之不己知,今则何以大叹莫我知也夫?乃喻知者自知,他者不可知而亦唯其自知也。要之,知性-理性对一切事物的认知,都是人对自己的认知,所知的一切不在我外而离我独存,而唯是我的造化,都是自己,无非此心,仁者所以德备。知我者其天乎!仁者之亲证,仁之印也。下学,唯学以致仁也;上达,唯达乎仁也。天者己也,仁也;知者仁也,己之自知也。知我之我,此身之我也,个体之私我也;知我之知者,唯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无远弗届、生生不已、自在自由、自为自成、一体同仁之仁我也,造化之我也,是即基督教上帝的本来面目。我者觉也,自知之明也。是则何怨何尤?何患于莫我知也夫?是以仁者行于人间,不怨无怨,故能怨,怨人之怨,不怨人之所怨,成怨之是,怨成万物;不尤无尤,故能尤,尤人之尤,不尤人之所尤,成尤之是,尤成万物。人而不仁,蔽于知见,自以为万物之一,而置身于无限之宇宙,微如尘埃,私欲炽盛,患得患失,必自怨自艾,怨天尤人,无非私也。人,仁之殇也。呜呼!

0316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论语宪问)

子服景伯向孔子报告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不也是愬公伯寮于孔子吗?所愬不同,愬则一也。且公伯寮之愬子路,孔子之闻也;子服景伯之愬公伯寮,孔子之受也。孔子曾对子张说: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如果季孙不惑,那么公伯寮之愬必也不行,而这岂是子服景伯所能知?如果季孙惑而行之,子服景伯又能怎样?说什么吾力犹能肆诸市朝,不过是要孔子行其之愬。幸如孔子之明,要是其他人,也许就惑而行之了。不管如何,子服景伯可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又怎会明白孔子说的命究竟是什么意思?道之将行也与,道唯仁道,属己的天性-天命,仁者所以不违,一以贯之。是即仁者之命,不可与夺,他者能如之何?人而不仁,不知天性-天命,醉生梦死,半途而废,终有一死,是乃人之宿命,非命之命,不过人命一条,夺之又能如何?

0317 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论语宪问)

辟者,廋也,隐也,避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内外有别,趋利避害,或进或退,无非明哲保身,私也。则无论辟世辟地,辟色辟言,无非稻梁之谋,刻意为之,自欺欺人,所谓作者是也。虽贤不明,聪明罢了。子曰:人焉廋哉?仁者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一体同仁,唯仁道不违,义以处宜,光明正大,辟之何谓?辟又何为?何辟之有?常人不能见仁也。仁者行于人间,必也辟乎!

0318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论语宪问)

知其不可,知仁道不可行于人间也;而为之,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也。能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其惟仁者乎!是以仁者知其不可而为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道不废,所以固穷也。大哉,孔子!

0319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论语宪问)

荷蒉者,指所谓隐士,自以为高明,知进知退,见机行事,游戏于世,所谓深则厉,浅则揭,利则出世,害即隐退,似乎末之难矣,也不过是明哲保身,斯己而已矣,私也,莫己知也。仁者自知,不违天命,一以贯之,唯成己之是,化成万物,是则深必于是,浅必于是,其厉仁,其揭亦仁,斯仁而已矣,德也!孰鄙?硁硁者,非是击磬的孔子,而是闻磬的荷蒉者。何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硁硁者则闻硁硁之声。

0320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论语宪问)

参0006和0030章。高宗,指殷武丁。谅阴,就是守丧。不言,指不临朝理政。冢宰,官名。古之人,唯指仁者。言下之意是,守丧即是新君之政。孝道即是仁道,孝行即是仁政。仁道所之,无非仁者之政。仁者行即言,言即行。仁必有言,无时不言,言在不言中。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又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又曰:政者正也。皆此之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