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341-0350

0341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论语卫灵公)

什么叫质?当也,该也,称也。仁者以义为质,常人以利为质。义者德也,利者得也。所以,义以为质,是个大前提,诚非君子不可,所以能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小人则不能,虽然也好标榜所谓义礼逊信,不过是所谓的名义,名无其实,义无其质,无非私利之谋。流注以为前一君子为衍文,非也。

0342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论语卫灵公)

无能,唯谓无能使人自知,而不是无能使人知我。盖自知由己,唯在觉悟,他者不可使其自知,爱莫能助,无能为力。自蔽不仁,人之大病;仁者病人之病,不病人之所病;这个病无能焉,正是仁者独有之病,名曰慈悲,诚非常人所能经验。子曰: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说的也是这个。

0343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卫灵公)

流注几乎都将这句话解读为君子恨身后名不见经传或没有人称颂他,并由此推知孔子必也是好名之徒。这不只是误会,而纯粹就是小人之见,更是对孔子的诬蔑,人间所以不绝好名利名的伪君子。孔子一生,一言以蔽之,正名而已。正名就是名称,就是称名。名者实之,实者名之。名者分也,实者仁也。譬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名称;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就是名不称。君臣父子如此,一切事物皆然。盖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仁者之称名。名有其实,名实相称,万物乃成,诚之谓也,亦德之成也。中庸曰:不诚无物。其惟仁者乎!是以仁者无名,不名,不为名,故能名,名人之名,不名人之所名,故成名之是,名成万物。是仁者之名,亦仁者之称,统摄而谓之曰名-称。如流俗以孔子为圣人,只是名相-偶像,人蔽知见,信以为真,亦步亦趋,浑然不知自己才是活生生的真孔子。且人自以为人,为万物之灵长,却不能致仁,不能成为自己,不能成为真正的人,就是人的绝症,也是君子之疾,疾人之不仁,以人之不仁为疾。

0344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

仁者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一体同仁,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是仁者之求,唯自求求己,故能求,求人之求,不求人之所求,成求之是,求成万物。这就叫造化。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又曰: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可谓善述求者。人而不仁,一切异己,中心空虚,唯求诸外以利私欲而不能化德,终如梦幻泡影,是人之妄,求之蔽也。进言之,君子之求,性也,觉也,化也;所求者,己也,德也,仁也。人之求,欲也,蔽也,妄也;所求者,物也,得也,私也。

0345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论语卫灵公)

什么叫矜?康熙字典的解释是:大也,怜也,惜也,悯也,苦也,哀也,慎也,谨也,危也,庄也,持也,守也,敬也,尚也,等等,概而言之,就是自尊自重自爱自信,一言以蔽之,就是仁。所以,矜一字须上升到仁的层面,与诚和德两字一样,把握为非仁者莫属的情感和处世态度。这也就是为什么常人以为矜一字大抵不是什么好词,原因即在于常人不能体会仁者的境界和情感,而在私我看来,矜一字通常用来指谓某人性格孤傲、不合群或自以为是,就像人以巧言令色为能而排斥刚毅木讷一样,而仁者之矜恰恰是群而不争不党。为什么?因为仁者行于人间,一体同仁,和光同尘,唯仁道不违,义以处宜,入乡随俗,庸言庸行而无加诸他者。这正是仁者之群,也就是此心,含蕴化成一切,是则与物何争?所以不党,就像五脏六腑之于我身,岂能偏爱独宠?人而不仁,则不然,以个体自居而归属其类,党同伐异,各为其私,犹五脏六腑彼此相争,岂得不病?

0346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论语卫灵公)

这句话乃是针对常人以言举人或以人废言的流弊而言,盖人而不仁,蔽于知见,一切异己在外而为现象-表象-对象,难免以言举人或以人废言,此即所谓方人,然而既非其人自己,焉知究竟如何?不过是私心独断,无非好恶利害,自以为是罢了。论语记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思差不多。进言之,举唯自举,自举即举一切;不能自举,焉能举人?举人即是自举。那么,什么叫自举?一言以蔽之,就是致仁。是则一体同仁,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终于德备。且唯仁者自举,不为人之举,故能举,举人之举,不举人之所举,成举之是,举成万物。诚之为言,述而不作,即是仁者之举,是以不废。废必自废。人而不仁,即是自废,也是废弃一切,只是私用为利而不能成之。中庸曰:不诚无物。信然。苟能自举,孰能废之?

0347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句,只是对恕一字的一种说法,而不就是恕。孔子深知子贡其人,故针对而诲,以便其可以具体事之。然而恕一字,一字乾坤,其义无穷,非此一句可以概全。学者万不可止于此,而必反求诸己而至于仁,即知恕者仁也,乃天性所在,天命所之,仁道之谓。这才真正是子贡所问的终身行之,是自行而不是行之,是自由而不是由之。也就是说,自在自为,自由自行,就是恕。仁即恕,恕之为恕,恕之所以恕。恕在致仁。恕即诚也。进言之,仁者无外,一体同仁,含蕴化成一切,既无欲于他者,则何施于人?人而不仁,必加诸人,如子贡之好方人,孔子所以示其一端,使其上达。学者若拘泥文辞,或反为所蔽,肯定就是否定,而不能致仁,则反害恕矣。

0348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论语卫灵公)

仁者行于人间,一体同仁,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而无加诸人,人亦不能加诸其身,所以,吾之于人也,不会故意说某某的坏话,也不会故意说某某的好话。人如果说我的坏话或好话,也不能影响我的生活。如果说我赞美过谁,那一定是我与这个人在某些方面有所共鸣,有所认同,有所心印,而不会出于好恶之私。上古三代的人大概就是这样的,诚之为言,述而不作,不毁不誉,不藏不掖,有什么就说什么,是什么就说是什么,这就叫直道而行。今之人不然,巧言为佞,毁誉方人,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不仁如此,孔子所以叹也。人间,即是毁誉之地,自古皆然。三代之直,唯存乎仁者。

0349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论语卫灵公)

阙文,指缺失的文献典籍。鲁国为文献典籍之邦,可惜长年失修,亡失者不知几何。孔子叹之,自谓尚能及之,所以晚年倾力于收集整理。有马者借人乘之,尚且难免亡失,何况文献典籍?或也暗示他国借而不还,也未可知。孔子向来极重视文献的重要性,如他曾说过: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徵之矣。说的也是这回事。

0350 子曰:“巧言乱德。”(论语卫灵公)

德,性之成,仁之实也。德自不乱,亦不可乱之。乱必自乱。有德者不会自乱,也不会受巧言的迷惑,否则焉可谓之有德?可乱者,必是不仁之人。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以得为德(无非私欲),以名为德(名无其实),以法为德(由而不觉),乃非德之德,德之异化,皆是乱德,德之蔽。根源就在不仁,而不能致仁,所以巧言为佞,追求虚名,自乱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