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381-0390

0381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论语阳货)

色,貌也;内,私也。色厉内荏,就是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貌似威猛,其实怯懦,就是伪君子,真小人,就是乡愿。何以如此?蔽也,私也,欲也,利也,名也,虚也。虽然,人而不仁,则所谓君子小人,或智愚贤不肖,乃至于人的一切分别,不过是五十比百步,自以为是罢了,本质上都是小人,而色厉内荏者,只是更善于伪装,更不择手段于谋取私利,而其中之甚者,恐怕就是时人所信从的所谓活圣人大善人之流。所以庄子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大盗,就是欺世盗名,盗德者也。

0382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

原一字,是愿,或是傆,众说纷纭,不必深究。乡原,就是特指窃德者,即有好名而无其实,与巧言令色,侗而不愿,色厉内荏,诸如此类,正是一路货色;所不同者,乡原大抵机警过人,且深知人性之蔽,能说会道,善长表演,好施小恩小惠,惯于阿谀奉迎,故能投众人所好,取人之信,黑白两道都能通行,就像水一样,随流就形,乌合之众无不称其有德。这种人,如在一乡,则为乡原,如居上位,必是大奸,若为人君,则乱天下,可谓不仁之甚者。所以孔子说众好之,必察焉。而与乡原相反者,则是狂狷,特立独行,有所进取,有所不为,众自远之,其实近仁。所以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又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要之,乡原为祸人间,居心叵测,最能欺人害人,而常人一般不能觉察,甚至被卖了还帮着数票子,可谓极其危险,孔子所以深恶之。

0383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论语阳货)

德,仁之实也。道听途说,就是人云亦云,就像月亮反射阳光,只是一个传声筒,不能化德,故曰德之弃,就是自弃。自弃不是弃德,而是无德,因为德就是自己,非是一物,则何弃耶?情形虽与欺世盗名的德之贼不同,但无德则一,人而不仁。有注家以为德之弃谓有德者摒弃道听而途说,未妥。要在中间的这个而字,就是致仁,就是造化,仁者所以德备,诚之为言,述而不作。譬如学习论语,得闻孔子之言;但若拘泥言辞,引章摘句,到处讲说圣人是如何如何说的,那就叫道听途说;只有心领神会,融会贯通,有所发明,进而领悟孔子之言即是自己所欲言,进而恍然孔子就是自己的前生,自己就是孔子,这样孔子之名才有其实,那就是德,就叫印,就是仁。进言之,一句话,重要的不是是不是有人曾经说过,而是是不是由自己说出来,有德者必有言。一棵草,不会因为还有别的草就不生长了--那就是德之弃,而是要成为这一棵草--那就是德之成。

0384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论语阳货)

鄙夫,特指斗筲之徒、乡原之流;流注有以为指没有文化、地位低下的劳动人民,这是对孔子的诬蔑,正是鄙夫之见。正直的人当然不可与这类奸诈小人共事一君;事君如此,凡事皆然。鄙夫的最大问题就是聪明过人,私欲炽盛,谋食不谋道,所以患得患失,而贪得无厌,必无忌惮而无所不用其极。孔子乃是警示常人,人而不仁,皆有私心,若与这类鄙夫共事,则近墨者黑,而同流合污。

0385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论语阳货)

孔子是就人间言,叹人心不古。狂妄,骄矜,无知,是人在其成长过程中很容易犯的三种毛病,也可以说,是不成熟的三种表现。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人而不仁,乃是人生必经的异化环节,人的一切精神上的疾病,人间的一切祸乱,皆由此而起。虽然,古人尚不失天真,其狂也率性,其矜也自重,其愚也纯朴,即便不能致仁,但有礼乐之制约,德政之道引,也可以自愈,而天下太平;今则不然,礼崩乐坏,德政缺失,人欲横流,无所不为,则其狂也放荡,其矜也忿戾,其愚也奸诈,而天下大乱。相比之下,古之三疾尚不为疾,而今之三疾恐已病入膏肓,可谓异化之甚。究其根本,即在于不仁,而仁道不行,孔子所以深叹之也。克己复礼,初心在此。孔子当时已然如此,再观二千年后的现代,可谓异化已近完成。可知人间即是沉疴之地,除非致仁,爱莫能助。

0386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论语阳货)

朱,色之正也,德之显也,仁之表也;紫,朱之似也,色之伪也,德之阙也。雅,乐之正也,德之音也,仁之情也;郑声,乐之淫也,欲之音也,情之滥也。利口,佞也,巧言为辩,指鹿为马,虚言无实也。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执相以求,以紫夺朱,以郑声乱雅乐,甚至以紫为朱,以郑声为雅乐,是德之弃,德之贼也。君子焉能不恶?恶人之恶,不成人之恶也。虽然,朱不可夺,雅不可乱,仁不可害;夺必自失,乱必自惑,覆必自丧,一言以蔽之,人而不仁,紫必夺朱,郑声必乱,家邦必覆,人间永无宁日,历史周期律不能免也。

0387 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

予欲无言,唯指不欲与人言。人而不仁,难与言也。虽然,仁必有言,有德者必有言;仁道自行,就是仁者之言;只是人而不仁,能闻人语,不能闻道,闻也不觉,反为蔽也。孔子所以叹之。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即天之言也,则无时不言,无物不言。天之言即仁之言,仁之言即天之言。仁即天,天即仁也。宇宙天地,众生万物,无非仁者之所言也。中庸曰:不诚无物。诚者,言之成也。

0388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论语阳货)

礼之本,仁也。为礼之礼,礼之制也,常人之所由也。所以,不为礼乐,仁者可以,人则不可。仁道所之,义以处宜,无非礼也,仁者所以能移风易俗。人而不仁,无礼非礼,故教之以礼,使其由之;若不为礼,人将不人而与鸟兽同群,亦复何言?因为人之为人,在于循礼;人之所以人,在于致仁。虽然,仁者行于人间,和光同尘,入乡随俗,不以三年之制为久,唯人而不仁,私我欲使,以礼为约,故不能久处。所以,礼崩乐坏的根源,即在人自身上,特别是宰我这样自以为是的学者。惜孔子毕生以克己复礼为仁道天命,然而后学反为所蔽,拘泥现象,固执文辞,亦步亦趋,不能致仁而印,而下流为谋私之术。是孔子爱莫能助也。人间,就是人类的牢笼,生命沉沦之地。人而不仁,既不由之,更不自知,是孔子之忧,仁之殇也。有人以为宰我有革新之志,何其谬也!

0389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论语阳货)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禽兽之类也。所以难矣,难以为人也,遑论致仁。而能博奕者,虽不至于仁,仍志于才用,而为人中之贤也。

0390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论语阳货)

常人所尚之勇,只是血气之勇,匹夫之勇而已。仁道不违,一以贯之,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杀身以成仁,是仁者之勇,勇之至也。孟子曰: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近之。义,仁之行也,感而遂通,触物即知,当下直行,绝无私虑,是义也。无义而有君子之名者,非君子也,伪君子也。人而不仁,虽有匹夫之勇,若无仁义,难免为乱为盗,不能无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