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语 0391-0400

0391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曰:“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论语阳货)

有恶之恶,指好恶之恶。仁者行于人间,既为人,当然有七情六欲,焉得无恶?但与常人之恶不同,恶人之恶,不成人之恶。具体说,如孔子自述,恶称(称道)人之恶(为恶恶行),恶居下流而讪(毁谤)上,恶勇而无礼(恃强凌弱),果敢而窒(冥顽不灵),是皆人之恶,不仁之甚者,不止于此四端,且因人而异。注意,孔子非是恶人,而是恶人之不仁为恶。而子贡之有恶,有所不同,乃常人之恶,如以学舌为知,以冒犯为勇,以揭短为直,皆知见之私。与孔子不在一个维度,学者参之。

0392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论语阳货)

仁者行于人间,男曰君子,女曰淑女;人而不仁,则为小人和女子。仁者一体同仁,而无私宠,小人女子则正好相反,且只为饱食安居,而贪得无厌,更比以为是,富则骄横,贫则谄媚,不能无怨,所以难养,不能知足也。再如皇疏云:君子之人,人愈近愈敬,而女子小人,近之则其诚狎而为不逊从也。君子之交如水,亦相忘江湖;而女子小人,若远之则生怨恨,言人不接己也。虽有道家之见,也可谓近之。现代中国人则多以为孔子歧视劳动人民和妇女,不过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党见,不足与议;且其所针对的孔子乃是儒家精心打造的人设,而不是孔子自己;再者,时代固然发生巨变,但究常人之蔽,人性之私,古今同然,孔子之言至今仍震聋发聩。倘若能不劳而获,人间即无所谓劳动人民;女子若能皆为后妃,或宁可舍弃所谓男女平等,而情愿卖身权贵豪富之家。虽然,不能无怨,不免不逊。可以说,现代尤其是西方,一切唯私,以私权为尊,已是异化之极,不仁之极。至于宋儒以后注家如朱子,以小人女子为仆隶下人,确乎是对民众的歧视。而孔子之谓君子小人,唯是就其德行而言,人而仁或人而不仁,从来不是指社会地位和权势财富。学者务必明之,不可人云亦云。

0393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论语阳货)

见恶,非是见恶于人。两者意思截然相反。流注多作后解,似未妥。人之恶我,岂必是我之过耶?恶在他者,非在我也。仁者行于人间,固然和光同尘,却不能同流合污,或为狂狷,特立独行,则难免见恶于人,何足怪哉?若众皆不以为恶,反倒大有问题,或为乡愿之流,也未可知。子曰:众恶之,必察焉!所以,见恶二字,唯就己言。盖仁者无人之好恶,年至不惑而仍见恶,无非私欲未克,不能致仁,那么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子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就是这个恶。恶者惑也,惑即蔽也,蔽者私也。与年四十而见恶相反,犹孔子自述四十而不惑。虽然,孔子曾对子贡说君子有恶,然则君子之恶非常人之恶。仁者恶人之恶,不恶人之所恶,故能恶,无私也。人而不仁,则不然,所恶所好,私而已。另,年四十只是大概,非确定之数。其终也已,也非断言,警勉也。

0394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

微子,是商纣王的庶兄;箕子和比干,是纣王的叔叔。史传纣王无道,微子逃离;箕子不听而为奴,徉狂受辱;比干则强谏而被杀。可知这三个人都是纣王的亲属和反对者。但这只是传说,且已预定纣王是个昏君,这样周朝的造反就有了历史的合法性。但事实究竟如何,不知道。败者为寇,乃是常人的逻辑。殷有三仁焉,疑与前文没有必然联系,且也不必孔子亲言,而为编者之作。即使确是孔子所言,意思也只是可谓仁矣,或如其仁,而不知其仁,不必仁。子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学者思之。

0395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间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论语微子)

仁者行于人间,无可无不可,用也行,不用也行,谋道不谋食,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当仁而已。孔子行,仁行也。仁道不止,仁道不废也。

0396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子路曰:“為孔丘。”曰:“是魯孔丘與?”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問於桀溺。桀溺曰:“子為誰?”曰:“為仲由。”曰:“是魯孔丘之徒與?”對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子路行以告。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论语微子)

天下此心,仁道不违,是谓天下有道,避之何为?避无可避,何避之有。是所以仁者行于人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仁道不易,不可易,不与易也。人而不仁,天下在外,私我欲使,以术为道,焉有道哉?所谓滔滔皆是,无非可道之道,外道而已,现象而已。鸟兽异类,人固不可与之群,然则所谓避世之士,明哲保身,或不如鸟兽之自然。人焉叟哉?長沮、桀溺之流自以为高明,讥孔子之愚,其智可及,其愚不可及也。

0397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论语微子)

逸民,指前朝废士。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或言中伦,行中虑,或身中清,废中权,无非洁身自好,明哲保身,却不改其私,或不得不如此,不过如此,不知其仁,不必仁也。仁者不然,无可无不可,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则逸之何谓?(附:无不无不可,意思是不拘泥现象,不固执名相,不滞着事务,无所住而生其心,义以处宜,以仁道之不变以应现象之万变,所以能移风易俗;人而不仁,蔽于知见,则正好相反,诸如刻舟求剑,缘木求鱼,固步自封,亦步亦趋,自以为是,五十笑百。此八位所谓逸民,正是如此。自古流俗以为孔子毕生志在恢复周礼之制,何其谬哉!)

0398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论语尧曰)

命唯天命。什么叫天命?天性自觉,成己之是也。天者,己也,仁也。天性所在,天命所之,是即仁道,仁者不违,一以贯之。仁者必知天命;觉知属己的天性-天命,才是真正的君子,才是真正的立,自立也;所以礼行,义以处宜,入乡随俗,移风易俗;所以必有言,述而不作,道成万物。人而不仁,礼失其本,故无以立;蔽于知见,言无其实,人云亦云,故无以知。易说卦云:穷理尽性以至于命。此之谓也。

0399 昔者仲尼与于蜡宾,事毕,出游于观之上,喟然而叹。仲尼之叹,盖叹鲁也。言偃在侧,曰:“君子何叹?”孔子曰:“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礼记礼运)

何谓大同?一体同仁也。唯实现于仁者此心,是谓理想或理念,就是道德。人而不仁,蔽于知见,私我欲使,一切在外,各为其利,而无理想与道德,虽小康之治,亦不易得,得亦不久,历史周期律不可免,遑论大同。则虽三代之英禹汤文武成王周公,莫之奈何,而不知其仁。孔子之叹,唯叹人而不仁,只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唯其自知),仁道不可行于人间;所以颠沛流离,周游列国,明知不可为而为,是即孔子之道,仁道也。所谓大道,唯是仁道,即属己的天性-天命,觉即在焉,则隐之何为?人而不仁,不能见而以为隐也。子曰:人焉廋哉?此之谓也。有人以为小康大同为社会进化之次第,犹所谓社会主义之于所谓共产主义,乃常人之见,名相戏论,人政之术,自欺欺人,无非私也。大同惟在致仁,即是仁者此心。所以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进言之,大同作为仁者觉悟的心境,独然自在,廓然无外,澄明无蔽,生生不已,化成一切,无非此心,是乃真正意义上的现实,天性的实现,天命的完成,也是人生的圆满,而绝非人间的画饼,永不可能实现的海市蜃楼。由此可知,孔子岂是周公的粉丝?恰恰相反,孔子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作为仁者的活生生的周公,乃至于三代之英,一切作为仁者的传说中的活生生的古代圣王。礼运,仁行也。仁者行于人间,是谓礼运。

0400 子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礼记中庸)

中者,己也,仁也;庸者,行也,义也。中庸,仁之行也,就是自在自为,自由自成。仁者中庸,唯仁道不违,一以贯之,成己之是,化成万物,一体同仁,诚之至也。是以仁者行于人间,无时不中,无非其时。人而不仁,蔽于知见,拘泥现象,固执名相,或也标榜中庸,自以为中庸,如朱子所谓不偏不倚、无过不及,只是中庸之名而无其实,而以中者为用,欲左右逢源,所以无忌惮;此非中庸,而是中庸之异化,恰恰是反中庸。颇有注家以为小人之中庸也一句脱漏反一字,非也。君子之中庸,在行在己;小人之中庸,在名在人。君子自行不违,何须标榜中庸?而鼓吹所谓中庸之道者,大抵为小人也。